黎明前的黑暗粘稠得化不开。陈默推着沉重的三轮车,车轮碾过湿漉漉、空无一人的街道,“咯噔…咯噔…”的声音在寂静中空洞地回响,像孤独的心跳。膝盖深处那熟悉的钝痛如约而至,随着每一次用力蹬地而清晰加剧,像有冰冷的藤蔓顺着骨头缠绕收紧。他咬紧牙关,将身体更重地压向冰冷的车把,试图用躯干的重量分担腿上的负担。
车斗里那份沉甸甸的未知,随着车轮的颠簸轻轻晃动,无声无息。自那声生涩的“卖…卖发卡…”和铁盒旁消失的小黄鸭发卡之后,车斗深处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死寂。陈默不再刻意去捕捉什么动静,只是推车,沉默地推车,在生存的惯性中麻木地前行。那枚廉价发卡的消失,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激起想象中的惊涛骇浪,反而沉入了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里。他甚至有些恍惚,车斗里那个蜷缩的生命,是否真的存在过?是否只是他疲惫绝望中生出的漫长幻觉?
然而,当车轮碾过一片积水,车身猛地颠簸一下时,车斗深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压抑着的闷哼,像受伤的小兽在睡梦中发出的呓语。这微弱的声响瞬间击碎了陈默的恍惚,将他拉回冰冷的现实。那沉重的存在感,那无声的蜷缩,那遍布伤痕的手……都真实地压在车斗里,也压在他的心头,沉甸甸的,无法忽视。
天光艰难地撕开厚重的云层,将灰白的光线吝啬地洒向城市。陈默的目的地很明确——城西菜市场外围那片混乱而充满生机的早市。这里是城市底层脉搏跳动最激烈的地方之一,也是他这种走街串巷的货郎能最快、最多卖掉杂货的地方。油水丰厚,竞争也如同无形的硝烟,弥漫在每一个摊位之间。
离市场入口还有一段距离,鼎沸的人声、混杂着各种气味的喧嚣热浪便扑面而来。炸油条的刺啦声、卖鱼贩子高亢的吆喝、讨价还价的争吵、自行车铃铛的急促脆响……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声浪。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复杂到令人窒息的气息——新鲜蔬菜的泥土腥、活鱼的咸腥、生肉的铁锈味、炸物的油烟、廉价香水的刺鼻,还有地面污水蒸腾起的、带着腐败感的温热湿气。
陈默推着车,如同一条笨重的鱼,艰难地汇入这汹涌的人潮。他熟门熟路地朝着市场外围靠近路口、相对人流密集但又不会被市场管理员第一时间驱赶的一小片空地挤去。那是他惯常摆摊的位置,旁边挨着一个常年卖廉价塑料盆桶的老王头。
然而,当陈默终于在人潮的缝隙中看到那片空地时,心猛地一沉!
那片他熟悉的、勉强能容下他这辆破车的空地,此刻已经被另一辆更大的、改装过的三轮车占据了!
那辆车明显比陈默的破车新,车身涂着刺眼的蓝漆,车斗敞开,里面堆满了五颜六色的廉价玩具、塑料花和闪亮的头饰,货物堆得冒尖,像一个移动的廉价杂货铺。车主是个四十多岁的黑胖汉子,穿着件沾满油污的皮夹克,正唾沫横飞、声若洪钟地吆喝着:“瞧一瞧看一看咯!最新款玩具!便宜卖咯!走过路过别错过!”
是“大喇叭”赵四!这家伙是这片早市有名的滚刀肉,嗓门大,脸皮厚,手脚也不甚干净,为了抢地盘占便宜,什么下作手段都使得出来。陈默平时尽量躲着他,没想到今天被他抢了先。
陈默推着车,停在离赵四摊位几步远的地方,看着那片本就不大的空地被占得满满当当,只留下一条狭窄得连自行车都难以通过的缝隙。膝盖的钝痛和一夜未消的疲惫,混合着此刻被抢占位置的憋闷,像一团冰冷的淤泥堵在胸口。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上前理论。他知道赵四这种人,讲理是没用的,只会引来更不堪的辱骂和纠缠。他环顾四周,早市刚开始不久,人流正涌,稍微好一点的位置早已被瓜分殆尽。剩下的都是些边角旮旯,或者紧挨着垃圾堆、污水沟的地方。
生存的本能压过了愤怒和憋屈。他咬了咬牙,推着沉重的车,在拥挤混乱的人流中艰难地挪动,试图在赵四摊位旁边的缝隙里,再挤出一小块地方。车身不可避免地蹭到了赵四那辆蓝漆三轮车的边缘。
“哎!干嘛呢干嘛呢?!长没长眼睛?!”赵四那炸雷般的嗓门立刻响了起来,带着十足的蛮横和挑衅。他放下手里一个吱哇乱叫的塑料鸭子,叉着腰,几步就跨了过来,油光满面的脸几乎要贴到陈默面前,一股浓烈的劣质烟味和汗臭味扑面而来。
“挤什么挤?没看见老子地方搁这儿呢?你他妈这破车再蹭一下试试?刮掉老子一块漆,卖了你都赔不起!”赵四唾沫星子喷了陈默一脸,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鼻尖。
陈默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避开那令人作呕的气息和戳到眼前的手指。膝盖的剧痛因这突然的动作猛地加剧,他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渗出冷汗。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赵四那张蛮横油腻的脸,嘴唇动了动,最终只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沙哑的字:“…地方…先来的…”
“先来的?放你娘的屁!”赵四声音更大了,引来旁边几个摊贩和路人的侧目,“老子天没亮就搁这儿了!你瞅瞅这地上,有你这破车轮印吗?滚蛋!别他妈在这儿碍事!”
陈默的脸颊肌肉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他沉默着,没有再争辩,只是佝偻着背,更用力地抓紧冰冷的车把,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屈辱感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心上。他想掉头就走,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但口袋里的旧皮钱包轻飘飘的份量,还有车斗里那份沉甸甸的未知,像两条冰冷的锁链,死死地拴住了他的脚。
他不再试图挤进那条缝隙,只是将车往旁边又挪了挪,紧挨着一堆散发着恶臭的烂菜叶垃圾堆停下。这里气味刺鼻,污水横流,苍蝇嗡嗡乱飞,几乎没什么顾客会在这里停留。但他别无选择。
他沉默地解开勒紧车斗的粗麻绳,掀开厚重的篷布。动作牵扯到膝盖,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他扶着车斗边缘,微微喘息。他没有去看车斗深处那个蜷缩的存在,只是快速地将针线包、发卡盒子、小镜子等货物摆放在车斗边缘显眼的位置。
早市的硝烟正式开始弥漫。赵四那边人声鼎沸,他那破锣嗓子极具煽动力,吸引了不少带着孩子的妇女和老人。而陈默这边,门可罗雀。偶尔有人路过,也被垃圾堆的恶臭熏得掩鼻疾走,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陈默沉默地守着摊位,看着赵四那边热火朝天,自己这边却连一个问价的都没有。生存的压力像冰冷的巨石,沉沉地压在肩上,越来越重。胃部也开始隐隐作痛,那冰冷的馄饨像块石头沉在胃底,此刻正被焦虑和饥饿反复揉搓。
时间一点点流逝,人流的高峰渐渐过去。赵四那边依旧热闹,陈默这边却冷得像一块冰。他靠着冰冷的车斗,膝盖的酸痛和胃部的绞痛交织在一起,像两把钝刀在身体里缓慢地切割。额头的冷汗不断渗出,又被清冷的晨风吹干,留下一层粘腻的盐渍。他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视野都有些模糊。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褪色工装、头发花白的老头,拎着一个裂了口的旧搪瓷盆,迟疑地朝着陈默这边走来。他显然是被垃圾堆的气味熏得皱了皱眉,但还是停下了脚步,目光在陈默车斗里的杂货上扫视着。
“老板…有…有顶针吗?”老头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
陈默黯淡的眼神瞬间亮起一丝微光!他几乎是立刻直起身,膝盖的剧痛让他身体晃了一下,但他强忍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有!有!”他迅速从针线包里翻出几个大小不一的铜顶针,“您要多大号的?”
老头凑近看了看,挑了一个:“这个…多少钱?”
“五毛。”陈默报出价格,目光紧紧盯着老头的手。
老头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把皱巴巴的毛票,数出五毛钱,递给陈默。
陈默接过那几张带着体温的、油腻的毛票,小心翼翼地抚平,放进腰间的旧皮钱包里。那轻微的纸币摩擦声,此刻听在他耳中,竟比任何音乐都更悦耳。这是今天的第一笔收入!微薄,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星火。
老头拿着顶针走了。陈默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又低头看了看钱包里那几张新添的毛票,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那沉甸甸的生存压力,似乎因为这几张毛票,而稍稍松动了一丝缝隙。
然而,他这片刻的、因微小希望而亮起的眼神,却像一根针,刺进了旁边赵四的眼里。
赵四那边刚好送走一拨顾客,暂时冷清下来。他叼着烟,斜睨着陈默这边,尤其是看到陈默接过那几张毛票时小心翼翼的样子,嘴角撇起一丝不屑和贪婪的冷笑。
“哟!陈瘸子,开张了?不容易啊!守着垃圾堆也能卖出去?”赵四那破锣嗓子带着十足的嘲弄响了起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陈默和附近几个摊贩听见,“卖了个啥宝贝啊?赚了几毛钱啊?够不够买俩包子塞牙缝?”
陈默的身体瞬间僵住!握着车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绷得发白。他低着头,没有看赵四,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泥污的旧胶鞋。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来,比刚才更紧,更毒辣。那声“陈瘸子”,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了他最深的伤疤里。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附近几个摊贩投来或同情、或看热闹的目光。
陈默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血腥味。他强迫自己忽略那刺耳的声音,忽略周围的目光,只是沉默地、更紧地抓住冰冷的车把,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膝盖的剧痛和胃部的绞痛,在屈辱的刺激下,变得更加汹涌。
赵四见陈默毫无反应,只是沉默地忍受,似乎觉得无趣,又似乎觉得还不够解气。他哼了一声,将烟头狠狠摔在地上,用脚碾灭,然后转头,对着他摊位前一个正在挑选发卡的小女孩,用他那极具蛊惑力的大嗓门吆喝道:“小妹妹!别买那些垃圾堆旁边的破烂货!晦气!来叔叔这边看!叔叔这里的发卡才叫漂亮!闪亮亮的!保证让你变成小公主!”
那小女孩被他的大嗓门吓了一跳,怯生生地看了一眼赵四摊位上那些花里胡哨的塑料发卡,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陈默车斗里那些颜色朴素、甚至有些暗淡的发卡,犹豫了一下,最终被旁边不耐烦的母亲拉走了。
陈默依旧沉默。他感到后背一片冰凉,那是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他死死地盯着地面,盯着垃圾堆旁一滩浑浊的污水里漂浮的烂菜叶。那污水倒映出他佝偻扭曲的身影,像一幅讽刺的漫画。
就在这时。
一个极其细微、短促、带着巨大迟疑和生涩的声音,像一枚被强行挤出的石子,极其突兀地从陈默身后那厚重的、沉默的篷布深处,微弱地、却又清晰地……迸了出来:
“…不…是…破烂…”
那声音依旧沙哑干涩,带着明显的颤抖和长期沉默后的僵硬,音量不大,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早市嘈杂的声浪,清晰地传递到了陈默的耳中,也隐约传到了附近几个人的耳朵里!
赵四猛地转过头,一脸愕然和难以置信,看向陈默的车斗!附近几个摊贩也诧异地投来目光!
陈默的身体,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瞬间僵直!他猛地回过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死死地钉在了车斗尾部那块厚重的、依旧纹丝不动的篷布上!
车斗深处,一片死寂。仿佛刚才那声微弱却清晰的辩驳,从未响起。
但早市的硝烟里,那短暂的、诡异的寂静,和赵四脸上惊愕的表情,都清晰地证明着——那声来自黑暗深处的、生涩而倔强的“不…是…破烂…”,真实地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