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如同蚊蚋般、生涩而颤抖的“卖…卖发卡…”,像一颗投入陈默心湖的滚烫石子,瞬间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的巨浪。他握着针线的手僵在半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耳膜,发出“咚咚”的巨响,盖过了周围所有的喧嚣——阿婆的讨价还价、小孩的咿呀、远处自行车的铃声……整个世界仿佛被瞬间抽离了声音,只剩下那声来自车斗深处、厚重篷布之下的、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回响。
抱着孙子的老太太疑惑地又叫了一声:“陈伯?一块五,给钱了啊?”她将一张皱巴巴的纸币递到陈默眼前。
陈默猛地回过神,像从一场漫长的梦魇中惊醒。他仓促地接过钱,手指冰凉僵硬,几乎捏不住那轻飘飘的纸片。脸上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嗯”字。他的目光,却像生了根,依旧死死地钉在车斗尾部那块沉默的篷布上。那里,仿佛刚刚打开了一条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缝隙,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光,随即又紧紧闭合,恢复了死寂。
接下来的时间,对陈默而言,变成了一种混沌而煎熬的拉锯。他机械地应付着顾客,找零,递货,动作刻板而迟缓,心思却完全不在眼前。耳朵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车斗里任何一丝可能的动静。每一次车轮的轻微颠簸,每一次风吹动篷布的窸窣,都让他的神经骤然绷紧。然而,除了那声石破天惊又戛然而止的吆喝,车斗里再无声息。那个蜷缩在黑暗深处的生命,仿佛耗尽了所有勇气,再次沉入了无声的深海。
期待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无声地沉没,只留下更深的空洞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他甚至开始怀疑,那声吆喝是否真的存在过?是否只是他连日来高度紧张、疲惫不堪下产生的幻听?
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午后的老居民区,带着一种慵懒的倦怠。陈默摊位前的顾客渐渐稀少。他靠着冰冷的车斗,膝盖的酸痛在午后的湿冷中如约而至,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在关节深处反复穿刺。他微微佝偻着身体,试图用身体的重量缓解那无休止的折磨。
口袋里的旧皮钱包轻飘飘的,里面的几张毛票,是今天微薄的收入,勉强够明天的货本和两碗素面。生存的压力像冰冷的锁链,紧紧缠绕着他。车斗里的那份沉甸甸的未知,更是这锁链上最沉重的一环。他需要钱,需要更多一点的钱,来应付这凭空多出的、沉重的负担。这念头像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疲惫的心神。
他下意识地伸手,探进车斗深处一个靠近驾驶座背板的、极其隐蔽的铁皮格子。这个格子,通常用来存放一些相对值钱点的小件,或者……他不想被人轻易翻动的东西。手指在冰冷的铁皮和杂乱的货物间摸索着,触到了一个坚硬冰凉的金属边角。
是一个旧铁盒。巴掌大小,四角已经磨损得露出了暗褐的铁锈,盒身布满划痕,漆色斑驳。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标本箱”,里面封存着那些被他定义为“错过”的、早已风干的标本。
他警惕地扫了一眼四周。老槐树下,只有两个老头坐在马扎上打盹,阳光在他们花白的头发上跳跃。无人注意他。他这才小心翼翼地将铁盒抽了出来,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盒盖有些紧涩,他费力地抠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和旧纸张特有的、略带霉味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
盒子里,东西不多,却像浓缩了他半生的灰烬。
最上面,是一张泛黄的、边角卷曲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穿着素净的碎花衬衫,笑容温婉,眼神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那是他的妻子,秀云。照片背面,用娟秀的钢笔字写着:“默,愿岁并谢,与长友兮。”那是他们刚结婚时拍的。如今,照片上的人早已化作黄土一抔,只留下这褪色的影像和一句被岁月磨蚀了温度的空言。指尖拂过照片上那张永远年轻的笑脸,陈默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深沉的痛楚。
照片下面,是一个小小的、银光黯淡的镯子。不是银的,只是最廉价的合金。这是秀云生病后,他用攒了很久的、原本打算给她买件新棉袄的钱,在地摊上买的。她瘦得手腕细得可怜,镯子空荡荡地挂着,却一直戴着,直到最后咽气。他记得她躺在病床上,枯瘦的手指摩挲着这冰凉的镯子,嘴角带着一丝虚弱的笑意说:“好看……暖和……”冰凉的镯子此刻躺在他掌心,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寒意,直抵心底。
镯子旁边,是一张皱巴巴的、边缘磨损严重的硬纸片。那是一张撕下来的火车票根。起点是这座城,终点是千里之外一个陌生的城市。日期是十年前。这是他儿子陈星考上大学后,他偷偷去火车站送行时买的站台票。他混在拥挤的人流里,远远地看着那个挺拔却倔强的背影,提着简单的行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检票口,融入了南下的洪流。他捏着这张没用的票根,在站台上站了很久,直到人潮散尽,只剩下冰冷的铁轨伸向看不见的远方。这张票根,是他唯一能证明自己曾“在场”的证据,证明他“错过”了与儿子告别的最后机会。
铁盒最底下,压着几样更小的东西:一颗掉了漆的玻璃弹珠,是儿子小时候最喜欢的;一个生锈的、印着卡通图案的小铁皮哨子;还有一张叠得整整齐齐、但同样泛黄的纸条,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爸爸,生日快乐。”那是儿子七八岁时写的,字迹稚嫩。纸条的背面,是他后来添上去的、同样歪歪扭扭的三个字:“对不起。”这三个字,他从未有机会说出口。
陈默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无比沉重的缓慢,一件一件地抚摸着铁盒里的东西。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像电流一样,瞬间激活了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记忆碎片。秀云弥留之际干裂的嘴唇,儿子摔门而出时愤怒而失望的眼神,火车站那个决绝的背影……无数的画面、声音、气息,如同潮水般汹涌地冲击着他早已麻木的心防。
二十年来用沉默和行走构筑的堤坝,在触碰到这些“错过”标本的瞬间,轰然崩塌。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酸楚和悔恨,如同冰冷的岩浆,猛地冲上他的喉咙,堵得他无法呼吸。眼眶毫无预兆地一阵滚烫,视野瞬间变得模糊。他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自己粗糙、沾满灰尘的手掌里。宽厚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了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沉闷的喘息,从指缝间艰难地挤出。
泪水,滚烫而汹涌,无声地冲刷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滴落在他粗糙的手背上,砸在冰冷的铁盒边缘,洇湿了那张泛黄的火车票根。
他像一个在沙漠中跋涉太久、终于找到水源却因干渴过度而无法吞咽的旅人,被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瞬间击垮。那些被他定义为“错过”的遗憾,那些他用麻木和逃避掩埋的伤痛,此刻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子,反复切割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陈伯?你……你没事吧?”一个迟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是那个抱着孙子的老太太,她还没走远,似乎被陈默这突如其来的、无声的崩溃吓了一跳,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佝偻颤抖的背影。
陈默的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悲伤和脆弱在瞬间被巨大的羞耻感和警惕所取代。他像触电般猛地抬起头,胡乱地用袖口抹了一把脸,将那些滚烫的液体连同铁盒里的秘密,一同粗暴地擦去。他迅速地将铁盒盖子“啪”地一声扣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慌乱的粗暴,然后将铁盒死死地塞回了那个隐蔽的铁皮格子深处,用力按了按。
“没……没事。”他转过身,脸上强行挤出一点比哭还难看的僵硬笑容,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沙子……迷眼了。”
老太太狐疑地看了看他通红的眼眶和狼狈的脸,又看了看车斗,没再说什么,摇摇头,抱着孙子走开了。
陈默靠在冰冷的车斗上,大口喘着粗气。刚才那汹涌的情绪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只留下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被掏空般的虚脱感。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带着一种余悸未消的空洞。他下意识地、警惕地瞥了一眼车斗尾部那块厚重的篷布。
篷布依旧纹丝不动,死寂一片。
他松了一口气,却又感到一丝莫名的失落。还好……她没有看见。这狼狈的、不堪一击的样子,是他最深的秘密,是他无法示人的软弱。他重新垂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灰尘和泪痕的旧胶鞋。老寒腿的酸痛依旧清晰,提醒着他现实的沉重。生存,还有车斗里那个沉默的未知,都需要他打起精神。
他沉默地收拾起摊子,将剩下的货物草草归拢,重新用粗麻绳勒紧篷布。动作恢复了之前的刻板,只是眼神更加空洞,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麻木。
推车离开老槐树,车轮碾过潮湿的路面。午后的阳光有些暖意,却照不进他心里那片冰冷的废墟。他推着车,漫无目的地走着,只想找一个更僻静的地方,让混乱的心绪平复下来。
在一个废弃的公交站台旁,他停下了车。这里相对僻静,只有几块破旧的广告牌在风中发出轻微的呻吟。他靠着冰冷的广告牌铁架,疲惫地闭上眼。刚才失控的情绪像一场短暂而剧烈的风暴,卷走了他所有的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如同羽毛拂过的窸窣声,从车斗尾部传来。
陈默猛地睁开眼,警惕地望过去。
声音消失了。篷布依旧沉默。
他皱起眉头,以为是风。但下一刻,那声音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清晰一些。像是……纸张被极其小心地翻动的声音?
陈默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悄无声息地、一步一步地挪到车尾。手指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勒住车尾篷布的一小段粗麻绳,然后,用指甲轻轻挑起篷布边缘的一角,露出一条极其狭窄的缝隙。
昏暗中,他看到了。
一只纤细、脏污、布满新旧伤痕的手,正极其小心地、颤抖着,从那个他刚刚塞回铁盒的隐蔽铁皮格子里……抽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铁盒。铁盒还在格子里。
被抽出来的,是一枚小小的、塑料的、颜色已经有些黯淡的……小黄鸭发卡。
那是他货车上最便宜、最不起眼的小玩意儿之一,混在一堆五颜六色的塑料发卡里。不知何时掉落在了那个铁皮格子附近。
此刻,那只冰冷颤抖的手,正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般,捏着那枚小小的、廉价的小黄鸭发卡。发卡上那只傻乎乎的小黄鸭,瞪着圆溜溜的黑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散发着一点微不足道的、却异常鲜亮的色彩。
那只手捏着发卡,没有像之前拿馄饨那样迅速缩回。而是停在那里,指尖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和好奇,摩挲着发卡上那光滑的塑料小鸭子。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醒了什么。
陈默僵立在车尾,透过那条狭窄的缝隙,看着那只手和那枚小小的发卡。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酸涩和悸动。
她翻动的是那个铁皮格子?她看到了那个装着“错过标本”的铁盒吗?她是否看到了他刚才那狼狈的崩溃?无数个疑问瞬间涌上心头,带来巨大的不安和羞耻。
但那只手,那只布满伤痕、冰冷颤抖的手,此刻所有的注意力,似乎都只在那枚小小的、廉价的小黄鸭发卡上。那专注的、小心翼翼的摩挲,那仿佛从绝望深渊里透出的一丝微弱的好奇和……微光?
陈默猛地松开了挑着篷布的手指。缝隙瞬间合拢,黑暗重新笼罩。
他靠在冰冷的车身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刚才的羞耻和不安,被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取代。他看着车斗尾部那块厚重的、沉默的篷布,仿佛能透过它,看到那只捏着小黄鸭发卡的、伤痕累累的手。
许久,他缓缓地直起身。没有再去掀开篷布质问。只是沉默地、重新将那段解开的粗麻绳,一圈一圈地、紧紧地勒了回去。
他推起沉重的车把。膝盖依旧酸痛,但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夕阳的余晖将他和货车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空旷的马路上。
车轮滚动。
“咯噔…咯噔…”
这一次,单调的车轮声里,似乎夹杂了一点极其微弱的、不易察觉的声响——像是塑料小物件在黑暗中轻轻碰撞的声音。
陈默低着头,推着车,走向渐渐亮起的街灯深处。口袋里的旧皮钱包轻飘飘的,但那个装着“错过标本”的铁盒,在隐蔽的格子里,似乎也并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只有一枚廉价的小黄鸭发卡,消失在了车斗深处的黑暗里,被一只冰冷颤抖的手,紧紧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