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二院急诊抢救室门外。
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汗味、血腥味和一种冰冷金属器械特有的气息,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鼻腔和心头。惨白的灯光从天花板倾泻而下,照得走廊墙壁光秃秃的瓷砖一片死寂的反光,也照在门外几张焦虑不安的脸上。
长椅冰凉坚硬。陈志远坐在那里,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一身剪裁考究的深灰色西装,此刻却像一层僵硬冰冷的壳,紧紧裹着他。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双眼却布满血丝,死死盯着抢救室那两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生死的厚重金属门。门上方,那盏刺目的红色“抢救中”指示灯,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烤着他的神经。
时间粘稠得像凝固的沥青,每一秒都带着冰冷的倒刺,缓慢地刮过他的心脏。旁边座位上,一个穿着城管队长制服的中年男人,正低声对着手机说着什么,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结。不远处,几个穿着深蓝制服的城管队员靠墙站着,脸色都不好看,偶尔交换一个眼神,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重。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猛地从走廊入口处传来,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一个身材微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围着厚厚围巾的圆脸女人,正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她脸上带着一种巨大的惊惶和难以置信,头发被寒风吹得有些散乱,正是馄饨摊的张翠芬。她身后跟着一个穿着油腻厨师服、身材魁梧、脸色同样凝重的男人——王黑子。
张翠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走廊里急切地扫视,瞬间就锁定了抢救室门口那群穿着制服的人,还有长椅上那个格格不入的西装男人。她几乎是扑了过来,圆脸上写满了焦灼和一种底层人特有的、面对公家时的怯懦与急切。
“领…领导!陈伯!陈伯他咋样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急切地抓住离她最近的那个城管队长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就是那个推三轮车的老头!叫陈默的!他…他是不是在里面?!伤得重不重?!”
城管队长被她抓得微微皱眉,但看着她脸上真切的焦急,还是压下了不耐,沉声道:“正在抢救,情况…很危险。”他看了一眼长椅上面如死灰的陈志远,“这位是陈默的儿子。”
张翠芬和王黑子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陈志远身上。那目光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震惊、探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份迟来的亲缘关系的审视。
陈志远像是被那目光烫到,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与张翠芬和王黑子对上,那眼神深处是混乱的茫然和一种被强行拽入陌生世界的无措。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紧,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父亲?儿子?这层关系在此刻冰冷的医院走廊里,显得如此突兀而讽刺。
“他…他怎么会伤成这样?!”张翠芬转向城管队长,声音依旧带着哭腔,但更多了几分急切和不解,“早上…早上还好好的!就是看着脸色差!他还…还为了车上那个丫头,跑去我摊子上要热水!急得跟什么似的!那样子…那样子…”她想起陈默当时涕泪横流、不顾一切扑倒在她摊前哀求热水的骇人模样,声音哽住了,眼圈瞬间红了,“…像是天塌了!”
王黑子站在张翠芬身后,黝黑方正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粗粝的大手却紧紧攥着围裙的下摆,指节发白。他沉默着,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在场的城管队员,最后也落在陈志远身上,带着一种沉默的审视。
“是为了护着车上的姑娘。”城管队长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办案人员的叙述感,“叫赵四的地痞,带人堵了他们,起了冲突。那姑娘…情急之下,用秤砣砸了赵四的头。陈默…应该是旧伤发作,加上情绪激动,内出血很严重。”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抢救室的门,“赵四也伤得不轻,在另一间抢救。”
“秤砣…砸头?!”张翠芬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瞪得溜圆,脸上血色尽褪,“阿满?!是阿满干的?!她…她一个丫头片子,怎么敢…赵四那王八蛋…他是不是想对阿满…”她猛地捂住嘴,后面的话没敢说出口,但眼神里的愤怒和恐惧已经说明了一切。她想起赵四平日里在街面上的横行霸道,想起他看女人时那令人作呕的眼神。
“阿满?”一直沉默的王黑子突然开口,声音粗粝低沉,带着一丝确认的意味,“就是陈伯车上那个,瘦瘦小小的丫头?”
城管队长点点头:“是她。现在…在局里。”
“作孽啊!”张翠芬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她用力抹了一把脸,带着哭腔骂道,“都是赵四那挨千刀的!肯定是他!肯定是他想欺负阿满!逼急了那孩子!陈伯…陈伯他…”她看向抢救室紧闭的门,声音哽咽,“他就是为了护着阿满…才…才…”
她后面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王黑子伸出手,在她背上用力拍了两下,动作有些笨拙,但带着一种无声的支撑。他看向抢救室门的眼神,也充满了凝重。
陈志远坐在长椅上,像个局外人,听着这些陌生的名字——赵四、阿满、冲突、秤砣砸头、护着…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石子,砸进他混乱的脑海,激起一片浑浊的涟漪。父亲…护着一个陌生的丫头?为了她,跟地痞冲突,重伤垂危?那个沉默寡言、像块路边石头一样的父亲?那个他记忆中早已模糊、只剩下冷漠背影的父亲?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刺痛,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
“哐当——!”
抢救室厚重的金属门猛地被从里面推开!
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戴着蓝色手术帽和口罩的医生快步走了出来。他的眼神锐利而疲惫,手术服的前襟上还沾着几点刺目的暗红色血渍。他目光扫过门外瞬间围拢过来的几张脸,最后落在那个穿着城管队长制服的男人身上,声音带着手术后的沙哑和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
“谁是家属?!”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齐刷刷地转向了长椅上的陈志远。
陈志远像是被无形的力量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身体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金丝眼镜后的瞳孔因为巨大的恐惧而急剧收缩。家属…他?这个沉重的、他以为自己早已摆脱的身份,此刻像一座冰山,带着彻骨的寒意轰然压顶!
“我…我是他…儿子。”声音干涩嘶哑,几乎不像他自己的。
医生的目光立刻锁定了他,没有任何寒暄,语速快得像连珠炮:“病人陈默!腹腔内大出血!脾脏破裂!后腹膜巨大血肿!失血性休克!室颤反复发作!刚在台上又心脏停跳一次!我们做了紧急脾切除,勉强止住了腹腔出血点,但后腹膜的血肿位置太深太危险,还在渗血!血压靠大量升压药勉强维持!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失血太多!血库调来的同型血根本不够!需要大量输血!立刻!否则撑不过半小时!”
医生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狠狠砸在陈志远的心口!脾脏破裂…大出血…心脏停跳…撑不过半小时…这些冰冷残酷的医学术语,组合成一把把锋利的刀刃,将他最后一点侥幸彻底凌迟!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输…输血?”陈志远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
“你什么血型?!”医生厉声追问,目光如炬,紧紧盯着他惨白的脸,仿佛在审视他是否还有作为血源的价值。
“A…A型…”陈志远几乎是凭着本能回答。
“病人也是A型!”医生的眼神瞬间亮了一下,如同抓住了最后的稻草,语气斩钉截铁,“快!跟我进来验血!准备抽血!家属直接输血最快!没时间了!”他一把抓住陈志远冰凉僵硬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不由分说地就要将他往抢救室里拽!
“等…等等!”那个城管队长猛地出声,上前一步,挡在了医生和陈志远之间,脸色凝重,“医生!抽家属的血…这…这符合规定吗?安全吗?医院血库…”
“规定?!安全?!”医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死亡逼到绝境的暴怒和不容置疑,“他现在躺在里面!血压测不到!心跳随时会停!血库的血在路上!远水解不了近渴!抽家属的血是现在唯一能抢时间的办法!你想看着他死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城管队长,那股在手术台上与死神搏斗的煞气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
城管队长被他吼得噎了一下,看着医生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和急切,又看了看陈志远那张死灰般、写满巨大恐惧和茫然的脸,最终,他紧抿着嘴唇,极其缓慢地、沉重地向旁边让开了一步。这一步,如同默许了死神的规则在生命面前暂时退让。
医生再不多言,抓住陈志远的手腕,像拖着一个沉重的麻袋,转身就朝抢救室里冲去!
“不…我…”陈志远被拽得一个趔趄,脚下发软,几乎是半拖半拽地被拉向那扇象征着未知和死亡的大门。冰冷的消毒水味和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里面各种仪器的报警声、医护人员急促的指令声瞬间放大,如同地狱的喧嚣将他吞没!他下意识地抗拒着,身体向后挣,巨大的恐惧让他想逃离这个地方!逃离那个躺在里面、浑身是血、名字叫“父亲”的陌生人!
“志远!”一个苍老、焦急、带着哭腔的女声突然在身后响起!
陈志远猛地回头!
走廊入口处,一个头发花白、穿着厚实棉衣的老妇人,正被一个同样年迈、脚步蹒跚的老头搀扶着,跌跌撞撞地朝这边跑来!正是他的母亲刘玉梅和继父孙建国!两人脸上都带着长途奔波后的疲惫和巨大的惊惶!
刘玉梅一眼就看到了被医生拽着、半个身子已经探入抢救室的儿子,还有他脸上那巨大的、如同受惊孩童般的恐惧!她的心瞬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志远!”她又喊了一声,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母亲本能的焦急。
陈志远看着母亲那张写满担忧和心疼的脸,看着继父孙建国同样凝重焦虑的眼神,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脆弱猛地冲垮了他强撑的镇定!他想喊“妈”,想扑过去,想逃离这个冰冷恐怖的地方!可医生的手像铁钳一样死死箍着他的手腕,巨大的力量不容抗拒地将他拖进了抢救室!
“砰!”
沉重的金属大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将母亲那声带着哭腔的呼唤,连同外面所有惊愕、担忧、同情的目光,彻底隔绝。
冰冷的、白得刺眼的灯光瞬间笼罩了他。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消毒水味呛得他几乎窒息。各种仪器的报警声尖锐刺耳,如同无数把刀子刮擦着耳膜。一张张戴着口罩、只露出凝重双眼的脸在晃动。正中央的无影灯下,一张狭窄的抢救床上,躺着一个几乎被各种管线、纱布和仪器包围的人形。
那人…全身赤裸,只盖着薄薄的无菌单,露出的皮肤是一种死寂的蜡黄。胸口贴着电极片,连着旁边一台疯狂闪烁、发出刺耳“嘀嘀”声的心电监护仪。屏幕上,那代表心跳的绿色波形微弱地起伏着,随时可能拉成一条绝望的直线。手臂上插着粗大的留置针,暗红的血液正通过透明的管子流入他的身体。口鼻被氧气面罩覆盖,面罩边缘凝结着淡红色的血沫。最触目惊心的是腹部——覆盖着厚厚的、被血浸透的纱布,纱布边缘,还能看到一道狰狞的、刚刚缝合的伤口,像一条巨大的蜈蚣趴伏在蜡黄的皮肤上!
这就是…陈默?
陈志远的大脑一片空白。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脸——那张他记忆中早已模糊、此刻却因为失血而凹陷变形、布满皱纹、毫无生气的脸。这陌生的、濒死的躯壳,和他记忆深处那个模糊的、沉默寡言的推车卖货郎的轮廓,无论如何也无法重叠!巨大的陌生感和一种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愣着干什么!这边!”医生粗暴的吼声将他从失神中惊醒。一个护士已经推着一个小型的移动抽血设备冲到了他面前,动作麻利地抓起他另一只冰凉僵硬的手臂,用冰冷的碘伏棉球用力擦拭着手肘内侧的皮肤。
“袖子!卷起来!”护士的声音急促而严厉。
陈志远如同提线木偶,机械地、颤抖着用另一只手去卷自己昂贵西装的袖子。手臂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皮肤上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护士熟练地扎上止血带,陈志远手臂上的静脉清晰地凸起。冰冷的针尖抵上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嘶…”陈志远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下意识地想要缩回。
“别动!”护士厉声呵斥,手指用力按住他的手臂。锋利的针头瞬间刺破皮肤,扎进血管!
一股冰冷的、带着轻微压力的感觉顺着血管蔓延上来。暗红色的、粘稠的血液,开始顺着透明的导管,汩汩地流入那个小小的储血袋里。
陈志远僵直地站着,不敢再动分毫。他的目光无法控制地越过护士忙碌的手臂,再次投向无影灯下那张毫无生气的脸。看着自己温热的血液,正通过冰冷的导管,流入那个陌生躯壳的血管。一种奇异的、带着强烈不适感的联结,在这冰冷的空间里,通过这条暗红色的生命线,强行建立起来。
抢救床旁,心电监护仪那催命的“嘀嘀”声依旧尖锐刺耳。屏幕上的绿色波形,微弱地、固执地跳动着,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仿佛在无声地、贪婪地吮吸着从他身体里流出的血液。
时间,在冰冷的灯光、仪器的嗡鸣、血液流淌的粘稠声音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透支着他灵魂深处的某种东西。
市局,三楼。
那间没有窗户的审讯室,依旧笼罩在惨白灯光令人窒息的死寂里。空气冰冷,带着消毒水和陈旧灰尘的味道。墙壁白得刺眼,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盏悬在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发出嗡嗡的低鸣。
阿满依旧坐在那张冰冷的金属椅子上。姿势几乎没有变过,像一尊被遗弃在时光角落的、落满尘埃的泥塑。宽大的、被撕破的旧棉衣将她瘦小的身体包裹着,只露出一点苍白失血的下巴和紧抿成一条直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凌乱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
只有那双眼睛,在散乱发丝的缝隙间,是“活”着的。它们睁着,瞳孔涣散,没有焦距地落在对面同样惨白的墙壁上。那里面没有光,没有情绪,没有波动。只有一片凝固的、深不见底的冰冷和空洞。仿佛眼前威严的老警察,这间压抑的屋子,门外隐约的脚步声,甚至整个世界,都与她无关,都被隔绝在那片死寂的冰层之外。
老警察坐在对面,硬壳笔记本摊开在膝盖上。他换了个姿势,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锐利如鹰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一遍又一遍地试图穿透阿满脸上那层无形的、冰冷的屏障。他审过太多人,狡诈的、凶悍的、懦弱的、崩溃的…但像眼前这样,仿佛灵魂被彻底抽离,只剩下一个空洞躯壳的状态,让他这个经验丰富的老刑警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棘手和隐隐的不安。
“阿满。”老警察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试图唤醒些什么。“我知道,你可能很害怕。害怕赵四,害怕现在的一切。”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意味,“但逃避解决不了问题。把事情说清楚,对你,对那个现在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的老头,都很重要。”
他紧紧盯着阿满的脸,捕捉着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老头”两个字,像两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阿满的身体,极其细微地、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如同冰层深处传来一丝微弱的震动。绞着衣角的手指,指关节的青色似乎更深了一些。嘴唇抿得更紧,边缘甚至透出一丝死寂的灰白。
老警察眼中精光一闪!有效!他立刻加重了语气,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告诉我,你和陈默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会收留你?今天早上在巷子里,赵四他们想对你做什么?你是不是为了保护自己,才用秤砣砸了赵四的头?”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重锤,试图敲开那层坚冰。
阿满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她的头,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下低垂了那么一丝丝。凌乱的黑发垂落,几乎完全遮住了她的脸。那只放在膝盖上、绞着衣角的手,颤抖的幅度微微增大了一点。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正在那冰封的死寂之下,极其艰难地、痛苦地挣扎着,想要破冰而出。
老警察屏住呼吸,耐心地等待着。审讯室里只剩下白炽灯“嗡嗡”的电流声和他自己轻微的呼吸声。时间仿佛被拉长、凝滞。
几秒钟,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
阿满的嘴唇,极其轻微地、极其艰难地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风吹过枯叶缝隙的、沙哑的气流声。
老警察的心猛地提了起来!身体下意识地前倾,耳朵几乎竖了起来!
但最终,那丝微弱的声音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没有形成任何有意义的音节。阿满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也微微塌陷下去,仿佛刚才那细微的挣扎,已经耗尽了她残存的最后一丝气力。那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空洞,重新占据了上风,甚至比之前更加凝固、更加绝望。
老警察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和更深的凝重。他靠回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硬壳笔记本的封面。这女孩的心防,比他想象的还要厚重、还要冰冷。他需要更直接的东西。
“小刘!”他对着门口喊了一声。
审讯室的铁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年轻警察探进头来。
“把从现场三轮车上提取的那个旧铁盒拿过来。”老警察吩咐道。
“是,张队。”年轻警察应声离开。很快,他拿着一个用证物袋封好的、巴掌大小的旧铁皮盒子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老警察面前的桌子上。
那铁盒锈迹斑斑,边角磨损得厉害,盒盖上用红漆写的“陈记百货”几个字也早已斑驳不清。正是陈默车头杂物格里那个装着儿子玩具车和妻子照片的旧盒子。
老警察戴上手套,小心地打开证物袋,取出那个冰冷的旧铁盒。他看了一眼对面依旧如同泥塑的阿满,然后,慢慢地、带着一种仪式感地,打开了盒盖。
盒子里,东西不多。一个掉了漆的、小小的绿色塑料玩具车,轮子已经不见了。还有一张小小的、边缘磨损发黄、被仔细塑封起来的黑白照片。
老警察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轻轻捏起那张照片,举了起来,正对着阿满低垂的脸。
惨白的灯光下,照片上那个梳着两条乌黑麻花辫、面容清秀温婉的年轻女人,和她怀里那个虎头虎脑、睁着乌溜溜大眼睛的小男孩,显得格外清晰。女人微微低头看着孩子,嘴角噙着的那一丝温柔恬静的笑意,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带着一种无声的、令人心碎的暖意。
“认识照片上的人吗?”老警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目光紧紧锁住阿满,“这是陈默的妻子,和他的儿子。很多年前拍的。”
照片,在惨白的灯光下,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了审讯室凝固的空气。
阿满那低垂的头颅,在照片出现的瞬间,猛地抬了起来!
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微弱的风!
凌乱的黑发向两边滑开,第一次,完整地露出了她那张苍白到近乎透明、沾着一点污痕的脸。而那双一直深藏在发丝后、如同冻结寒潭般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老警察手中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上!
那目光里,不再是空洞的死寂。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如同火山喷发前地壳剧烈运动般的汹涌!震惊、茫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被烫伤般的刺痛!她看着照片上那个女人温柔的笑容,看着那个小男孩纯真好奇的眼神,仿佛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与她所认知的那个沉默佝偻、如同枯木般的老人截然不同的世界!那个世界有光,有温暖,有她从未拥有、甚至无法想象的…“家”。
这巨大的冲击,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她冰封的心防上,砸出了一道细微却深刻的裂痕!
老警察清晰地捕捉到了这瞬间的剧变!他心中一动,立刻抓住时机,声音带着一种引导性的力量:“陈默…他收留你,是不是因为…”他的话故意没有说完,目光锐利地观察着阿满的反应。
阿满的目光依旧死死地粘在照片上。她的嘴唇,在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被无形的冰层死死封住。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那只一直绞着衣角的手,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濒临破碎的青白色!巨大的情绪在她瘦小的身体里冲撞、沸腾,几乎要将她从内而外撕裂!
就在这时——
“张队!”审讯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刚才那个年轻警察小刘探进头来,脸上带着一丝急切和凝重,声音压得很低,“医院那边…刚传来消息!陈默的情况…非常危险!正在抢救,急需大量输血!血库告急!他儿子…正在里面抽血给他爸…但情况…很不好说…”
小刘的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审讯室里,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
“输血”…“危险”…“抢救”…“儿子”…
这些词,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残酷的现实,狠狠地、精准地烫在了阿满那刚刚被照片撕裂了一道缝隙的心防上!也烫在了老警察的心头!
阿满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她死死盯着照片的目光骤然涣散!瞳孔急剧收缩!那张苍白的小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褪尽!攥紧的拳头无力地松开,手指微微痉挛着。
她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将目光从照片上移开,转向门口的小刘,又缓缓转向老警察。那眼神里,刚刚被照片激起的汹涌波涛瞬间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沉、更令人心悸的…死寂。
那死寂不再是空洞的虚无。
那是一种洞悉了某种终极绝望后的…万念俱灰。
仿佛有一层更厚的、更冰冷的冰,瞬间覆盖了刚刚裂开的缝隙,并且冻结得更加坚硬,更加永恒。
一滴冰冷透明的液体,无声地、极其缓慢地,从她空洞无神的右眼眶边缘,凝聚成形。它颤巍巍地悬挂在她纤长却毫无生气的睫毛尖端,在惨白的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凄冷的光。
陈默总是在此时惊醒,甚至有时候,他也怀疑这究竟是不是梦。唯有苍老的身体和阵阵病痛,才能让他感到一丝籍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