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粗糙冰凉的黄纸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硌在陈默的掌心。馄饨摊昏黄的灯光下,劣质朱砂画的鬼画符散发着刺鼻的霉味,如同老李那双灰白浑浊的眼睛,阴森森地盯着他。张翠芬恨铁不成钢的斥责还在耳边嗡嗡作响,但陈默的脑子却像塞满了冰冷的淤泥,麻木而沉重。
“…破财消灾…送走…卯时三刻…城北乱葬岗…三岔路口…别回头…”
老李那神神叨叨的话语,如同跗骨之蛆,反复啃噬着他脆弱的神经。儿子陈星那冰冷嫌恶的眼神,与老李口中“带着血光”、“不得善终”的恐怖预言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而绝望的网,将他死死罩住,动弹不得。恐惧,冰冷而粘稠的恐惧,已经彻底压倒了那点因阿满整理货物、指出算错账而生的微弱悸动。
他沉默地推着沉重的三轮车,在张翠芬担忧又气恼的目光中,缓缓驶离了馄饨摊那点昏黄的暖意,重新汇入城市边缘越来越浓的黑暗。车轮碾过湿冷的街道,发出单调的“咯噔”声,这声音此刻听在他耳中,竟带上了一丝奔赴刑场般的沉重。
符咒被他紧紧攥在手里,汗水和符纸粗糙的纤维摩擦着掌心。他不敢看车斗尾部那块厚重的篷布,仿佛那里面蜷缩的不是一个伤痕累累的生命,而是一头随时可能择人而噬的凶兽。老李的话像毒液,浸透了他的思维:她是“祸害”,是“不干净”的东西,沾着“大因果”。留下她,只会带来更大的灾难,甚至…家破人亡。儿子那冰冷的脸,就是预兆!
回到低矮破败的出租屋,锁好车。院墙的阴影浓得像化不开的墨。陈默没有立刻进屋,而是靠在冰冷潮湿的车斗旁,后背的隐痛和膝盖的钝痛在夜寒中更加清晰。他掏出那张符咒,借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线,死死盯着上面扭曲的符文。冰凉的夜风吹过,符纸簌簌作响,像冤魂的低语。
他将符咒小心翼翼地折叠好,塞进贴身的旧汗衫口袋里。冰凉的纸片贴着滚烫的皮肤,带来一种诡异的触感。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土腥和腐烂菜叶气息的空气,肺部一阵刺痛。卯时三刻…城北乱葬岗…三岔路口…别回头…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进出租屋。冰冷的霉味和黑暗将他吞噬。他没有开灯,摸索着倒在冰冷的床上。旧棉被像冰冷的铁板裹着他瑟瑟发抖的身体。闭上眼睛,巷尾阿满无声颤抖的身影,车斗里她蜡黄的脸和手背的伤口,儿子冰冷的眼神,老李灰白的眼珠…这些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黑暗中疯狂旋转、交织、撕扯!
“送走她…送走她就能平安了…就能摆脱这该死的‘因果’了…”
“她还活着…她帮你整理过东西…她帮你指出过算错账…”
“她是祸害!带着血光!老李说得对!儿子都嫌恶你了!”
“可她…她只是个小姑娘…在巷尾差点就…”
“卯时三刻…丢在三岔路口…别回头…别回头…”
两种声音在脑海里激烈地交锋,如同两股冰冷的洪流在冲撞!巨大的矛盾感和自我厌弃感像毒蛇般缠绕着他,几乎要将他逼疯!他猛地用拳头砸向自己剧痛的太阳穴,试图驱散那些混乱的声音和画面,却只换来一阵更剧烈的眩晕和头痛。
窗外,风声渐起。起初是呜咽般的低啸,掠过院墙外光秃秃的树枝。渐渐地,风声越来越大,如同无数野兽在黑暗中咆哮、奔腾!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狂暴地砸落下来!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雨点密集而沉重地敲打着薄薄的屋顶、窗户和院墙,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像无数冰冷的石子从天而降,砸在陈默紧绷的神经上!狂风卷着雨水,从门窗的缝隙里猛灌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湿气,瞬间将本就冰冷的屋子变成了一个水牢!
陈默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屋外电闪雷鸣!惨白的电光瞬间撕裂浓墨般的黑暗,将屋内破败的家具映照得如同鬼魅!随即是震耳欲聋的惊雷炸响!仿佛就在屋顶炸开,震得整个小屋都在簌簌发抖!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糟了!车斗!”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陈默混乱的思绪!他猛地扑到窗前,用手掌胡乱抹开被雨水模糊的玻璃!
借着惨白的闪电光芒,他看到了院墙阴影里那辆沉默的三轮车!厚重的防水篷布在狂风暴雨中疯狂地鼓荡、拉扯!系着篷布的粗麻绳在风雨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车斗尾部,昨天他用来堵漏的破木板和碎砖头,在狂风暴雨的冲击下早已松动移位!浑浊的雨水如同瀑布般,顺着篷布边缘和车斗底部的缝隙,疯狂地往里倒灌!
车斗!车斗在漏水!而且是暴雨如注!
陈默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所有关于符咒、关于因果、关于送走的念头!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画面——车斗深处那个蜷缩在破布堆里、气息奄奄、被寒冷和雨水浸透的女孩!那张蜡黄的脸,那道红肿的伤口,那只紧紧攥着馄饨塑料袋的、冰冷颤抖的手!
她会死的!在这样的暴雨里,在那漏水的车斗里,她会被冻死!被淹死!
这个念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默的心上!比老李的预言更恐怖!比儿子的嫌恶更刺骨!他猛地转身,甚至顾不上披件雨具,一把拉开那扇薄薄的木板门,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一头冲进了狂暴的风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鞭子,瞬间抽打在他单薄的旧衣衫上,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狂风几乎要将他掀翻!他趔趄着,顶着劈头盖脸的暴雨和呼啸的狂风,冲向院墙阴影里的货车!
雨水模糊了视线,脚下泥泞湿滑。他扑到车尾,手指在冰冷湿滑的篷布和麻绳上疯狂地摸索、撕扯!绳结被雨水浸泡得更加僵硬难解!他粗糙的手指被粗粝的麻绳勒得生疼,指甲几乎要翻裂开来!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抽打在他脸上、身上,让他几乎睁不开眼,喘不过气!
“啊——!”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一扯!
“嘣!”一声闷响,一根勒得死紧的粗麻绳终于被他生生扯断!他抓住篷布一角,用尽吃奶的力气,顶着狂风的巨大阻力,猛地向上一掀!
一股更加浓重的、混合着湿冷雨水、陈旧货物气息和一丝淡淡血腥味的、令人窒息的气浪扑面而来!惨白的电光瞬间照亮了车斗内部!
陈默的目光急切地扫向车斗深处!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如坠冰窟!
那个用破布旧报纸堆砌的“堡垒”还在,但已经被倒灌的雨水彻底浸透、冲垮了大半!肮脏浑浊的雨水在车斗底部积了浅浅一层,还在不断上涨!破布和湿透的报纸软塌塌地贴在下面的东西上。那个小小的鼓包,蜷缩在冰冷的雨水里,一动不动!
更让陈默心脏骤停的是,他看到了阿满的脸!
她大半个身子都浸泡在冰冷的雨水中!蜡黄的脸在电光下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颜色!嘴唇冻得乌紫,干裂起皮!眼睛紧紧闭着,浓密的睫毛上沾满了冰冷的雨水!额角那道擦伤在雨水中泡得发白肿胀!露在外面的那只手,无力地垂在浑浊的雨水里,手背上那道伤口边缘翻着惨白的皮肉!那只曾经紧紧攥着馄饨塑料袋的手,此刻空空如也,塑料袋不知被冲到了哪个角落!
她的身体似乎在极其微弱地抽搐着,像寒风中最后一片颤抖的枯叶!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如同幼猫濒死般的呻吟!
“阿满!”陈默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嘶吼!声音瞬间被狂暴的风雨吞没!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灭顶般的自责瞬间将他淹没!什么符咒!什么因果!什么送走!在这一刻都成了最可笑、最可耻的念头!是他!是他为了那荒谬的恐惧,为了那点可怜的“破财消灾”,把她留在了这漏雨的破车斗里!是他差点亲手将她推向死亡!
他再也顾不得许多!什么男女之防,什么来历不明,什么血光之灾!他猛地探身进冰冷的、积水的车斗里,伸出颤抖的双手,穿过湿透冰冷的破布和报纸,触碰到阿满那同样冰冷、湿透、瘦骨嶙峋的身体!
入手一片刺骨的冰凉和僵硬!几乎没有活人的温度!
陈默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用尽全身力气,小心翼翼地将阿满从冰冷的雨水和湿透的破布堆里抱了出来!她的身体轻得可怕,像一捆湿透的、冰冷的柴禾,软绵绵地瘫在他怀里,没有任何反应!只有鼻翼极其极其微弱地翕动着,证明着生命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还未彻底熄灭!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两人。陈默紧紧抱着阿满冰冷僵硬的身体,用自己的胸膛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他佝偻着背,顶着狂暴的风雨,一步一滑,艰难地、拼尽全力地朝着出租屋那扇透出微弱光线的门挪去!
狂风怒吼,暴雨如注!电闪撕裂长空,惊雷在头顶炸响!陈默抱着怀中那冰冷而微弱的生命,像一个在滔天洪水中挣扎的、孤独而绝望的摆渡人。每一步都重若千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刺痛。
符咒?早已不知被雨水冲到了哪个肮脏的角落。
卯时三刻?城北乱葬岗?三岔路口?
去他妈的!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救她!无论如何,救活她!
风雨狂暴地抽打着这个在泥泞中挣扎前行的身影。出租屋那扇窄小的门,在狂乱的雨幕和刺目的电光中,仿佛成了黑暗地狱里唯一的光亮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