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部的剧痛如同冰冷的绞索,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反复收紧、放松,每一次收缩都带来一阵撕裂般的窒息感。陈默蜷缩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后背紧靠着同样冰冷的三轮车铁轱辘,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冷汗早已浸透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胃里翻江倒海的绞痛,喉咙里压抑的呻吟断断续续,如同破旧风箱的喘息。
黑暗中,那只冰冷颤抖的手指尖一触即分的触感,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电流,反复刺激着他因剧痛而混沌的意识。那瞬间的冰凉,那带着巨大迟疑和笨拙的触碰,如同投入冰封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激起的涟漪微弱,却久久不散。
它意味着什么?
恐惧之下的试探?无言的询问?还是…那黑暗中蜷缩的灵魂,伸出的一丝极其微弱的、笨拙的…援手?
这个念头带来的复杂悸动,短暂地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却又被更汹涌的痛苦浪潮迅速淹没。陈默的意识在剧痛和那微妙的悸动间浮沉,渐渐模糊。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时,一阵极其轻微、小心翼翼的窸窣声,再次穿透了冰冷的空气,从车斗深处传来。
这一次,声音更清晰,更持续。不是触碰,更像是什么东西在移动。
陈默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死死盯着车斗尾部那块厚重的篷布。
篷布…在动!
不是被风吹动,而是从里面被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向上顶起!
一块沉重的篷布边缘被顶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昏暗中,一个瘦小的身影轮廓,极其谨慎地、带着巨大的恐惧和迟疑,从那缝隙里…一点点地挪了出来!
是阿满!
她裹着那件宽大的旧棉衣,动作僵硬而笨拙,像一只刚学会走路的小兽,每一步都带着巨大的不确定性和随时可能缩回的恐惧。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出了车斗,冰冷的泥地让她瑟缩了一下。昏黄的路灯光线勾勒出她蜡黄而瘦削的侧脸,眼神依旧空洞茫然,但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和…担忧?
她站在冰冷的泥地上,离蜷缩在车下的陈默只有几步之遥。夜风吹起她凌乱枯黄的头发,宽大的旧棉衣下摆拖在地上,沾满了泥污。她似乎被外面的寒冷和空旷吓住了,身体微微颤抖着,双手紧紧攥着棉衣的前襟,指节发白。那双空洞的大眼睛,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丝茫然,死死地盯着地上蜷缩成一团、痛苦呻吟的陈默。
时间仿佛凝固了。巷子里死寂无声,只有陈默粗重压抑的喘息和风声呜咽。
阿满站在原地,像一尊被冻僵的雕塑,一动不动。恐惧和外面世界的陌生感,似乎要将她重新逼回车斗那片黑暗的“安全区”。
就在这时,陈默的身体猛地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胃部的绞痛如同火山爆发,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闷哼,身体蜷缩得更紧,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车轱辘上!
这声痛苦的闷哼,像一根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阿满僵立的身体上!她浑身剧烈地一颤!眼中那巨大的恐惧似乎被这真实的痛苦瞬间刺穿!空洞茫然的眼神深处,那丝微弱的决绝猛地燃烧起来!
她不再犹豫!不再恐惧那冰冷的泥地和空旷的黑暗!她猛地迈开僵硬的双腿,踉跄着,几乎是扑到了蜷缩在地的陈默身边!
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她单薄的裤脚和棉衣下摆,但她浑然不觉。她蹲下身,宽大的旧棉衣拖在泥泞里。那双布满新旧伤痕、冰冷颤抖的手,带着巨大的迟疑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慌乱,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猛地伸向陈默死死按在胃部的手!
这一次,不是轻触!
她冰凉的手指,带着一种笨拙的、却异常坚定的力量,死死地、紧紧地攥住了陈默那只枯瘦、因剧痛而青筋暴起的手腕!
冰冷的触感混合着巨大的力量传来,让陈默因剧痛而模糊的意识猛地一清!他震惊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阿满!看着她蜡黄脸上残留的泪痕,看着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中燃烧起的微弱火焰,感受着她冰凉手指传递过来的、不容置疑的紧握!
“呃…”他想说话,喉咙里却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阿满没有看他,她的目光死死盯着陈默按在胃部的手。她似乎想将那手拉开,或者想帮他按住,动作笨拙而急切,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焦虑。她喉咙里发出一点压抑的、如同幼兽般焦急的呜咽声,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试图去触碰陈默剧痛的胃部,却又在即将碰到的瞬间猛地缩回,仿佛那里是滚烫的烙铁。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淹没了陈默!他看着阿满笨拙而急切的动作,看着她眼中那混杂着恐惧、焦虑和决绝的复杂火焰,胃部的剧痛似乎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情感冲击而短暂地麻痹了!
“屋…屋里…”陈默用尽全身力气,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两个沙哑的字,另一只手指了指那扇敞开的、透出屋内黑暗的木板门,“药…匣子…”
阿满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又猛地转回头,看着陈默痛苦扭曲的脸。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随即被更深的决绝取代。她松开紧攥着陈默手腕的手——那冰凉的手指在他枯瘦的手腕上留下了清晰的指痕——猛地站起身!
她裹着宽大的旧棉衣,像一只笨拙的企鹅,踉跄着冲向那扇敞开的门!脚步在泥泞中拖沓,好几次险些摔倒,但她不管不顾,冲进了那片黑暗的出租屋里!
陈默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听着屋内传来一阵慌乱的翻找声,东西被撞倒的声音。巨大的担忧和一种奇异的、被照顾的暖流交织在一起,冲击着他饱受折磨的身心。
很快,阿满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药瓶——正是陈默装胃药的那个旧瓶子!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屋子,再次扑到陈默身边!冰冷的泥水溅了两人一身。
她颤抖着手,用力拧开药瓶的盖子——盖子似乎有点紧,她费了好大劲,手指都拧得发白。瓶盖打开,她慌乱地倒出几片白色的药片在手心,然后急切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笨拙,将药片凑到陈默干裂的嘴唇边!
动作急切,甚至有些粗暴,药片差点戳到陈默的嘴唇。她的眼神死死盯着陈默的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催促般的呜咽。
陈默看着近在咫尺的药片,看着阿满眼中那近乎偏执的急切和担忧,不再犹豫。他艰难地张开嘴。
阿满立刻将几片药片塞进他嘴里,动作快得有些慌乱。药片粗糙的棱角瞬间刮过他干涩的口腔和喉咙,带来一阵辛辣的苦涩和刺痛。他强忍着,试图干咽下去。
“水…”他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嘶声。
阿满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慌乱地四处张望,看到了门边地上那个破瓦罐。她扑过去,抱起瓦罐,里面还有半罐浑浊的冷水。她踉跄着回到陈默身边,小心翼翼地将瓦罐倾斜,试图喂他喝水。
动作依旧笨拙,冰冷浑浊的水顺着陈默的嘴角流下,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但他顾不上了,他贪婪地吞咽着那带着土腥味的冷水,试图将卡在喉咙里的药片冲下去。
终于,药片混着冷水艰难地滑入食道。火辣辣的苦涩感在胃里蔓延开来,带来一阵短暂的灼烧感,随即被药力带来的麻木感渐渐取代。
阿满抱着空了的瓦罐,蹲在陈默身边,紧张地看着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宽大的旧棉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冰冷的泥水顺着她的裤腿往下淌。
陈默靠在冰冷的车轱辘上,闭着眼睛,感受着药力在冰冷的胃里缓缓化开,那撕裂般的剧痛如同退潮般,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减弱。虽然依旧沉重酸胀,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令人窒息。
他缓缓睁开眼。黎明的微光已经悄然撕开夜幕的缝隙,给冰冷的小院镀上了一层灰白。阿满依旧蹲在他身边,裹着那件沾满泥污的宽大旧棉衣,头发凌乱,脸上沾着泥点和泪痕混合的污迹。她那双空洞的大眼睛,此刻却像被水洗过一般,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她紧张地看着陈默的脸,似乎在观察药效,又似乎在等待某种宣判。
陈默看着她狼狈不堪的样子,看着她眼中那小心翼翼的期待,巨大的酸楚和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的暖意瞬间涌上心头。他艰难地抬起那只没被胃痛折磨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颤抖的迟疑,伸向阿满沾满泥污的脸颊。
他想替她擦掉那些污迹。
阿满的身体在他抬手靠近的瞬间猛地一僵!眼中那刚刚褪去一些的恐惧瞬间又浮现出来!她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脖子,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不安。
陈默的手僵在半空中。他看着她眼中的恐惧,看着自己枯瘦的手指,胃部的隐痛和心口的刺痛交织在一起。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收回了手。
他移开目光,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谢谢…”
声音很轻,几乎被晨风吹散。
阿满似乎听到了。她依旧蹲在那里,裹着旧棉衣,身体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别的什么。她没有回应,只是那紧盯着陈默的、充满警惕和不安的眼神,极其极其缓慢地…垂了下去,落在了自己沾满冰冷泥污的脚上。
沉默在黎明的微光中弥漫。胃部的隐痛依旧清晰,但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忍受。陈默靠在冰冷的车身上,感受着药力带来的麻木和一丝微弱的暖意。阿满蹲在泥泞里,像一只守护着受伤同伴的、疲惫而警惕的幼兽。
生存的艰难、身体的病痛、外界的恶意、沉重的秘密…这一切都未曾改变。
但在这个寒冷的黎明,一碗浑浊的冷水,几片粗糙的药片,一只冰冷颤抖却异常坚定地伸出的手,一句轻不可闻的“谢谢”,似乎在这冰冷绝望的泥沼里,悄然构筑起了一座极其简陋、却足以遮风挡雨的…“寒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