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沾满油污的五十元纸币,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无声地躺在冰冷的车斗铁皮上。陈默僵立在车尾,佝偻的身影在暮色渐沉的巷弄里,凝固成一尊充满巨大羞愧与绝望的雕像。他手里残留着纸币冰冷的触感,更残留着阿满瘦削肩膀那冰凉、颤抖的触感,以及……她脸上那清晰刺目的指痕。
阿满蜷缩在车斗深处的阴影里,裹着被扯开的旧棉衣,裸露的肩膀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瑟缩。她不再流泪,只是那双曾经空洞迷茫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充满了恐惧、委屈和一种被彻底伤害后的、死寂的绝望。她死死地盯着陈默,又像是穿透了他,望着某个更遥远、更冰冷的虚空。喉咙里不再发出任何呜咽,只有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在死寂的车斗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无声的控诉,比任何哭喊都更尖锐地刺穿着陈默的心脏。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被滚烫的砂砾塞满,灼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道歉?解释?在刚才那场近乎疯狂的愤怒和粗暴之后,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而虚伪。巨大的羞愧感如同冰冷的泥沼,将他死死困住,动弹不得。
暮色四合,巷子里的光线迅速暗淡下来。冰冷的寒意顺着地面往上爬。陈默猛地打了个寒颤,从巨大的麻木和羞愧中惊醒。他不敢再看阿满的眼睛,更不敢靠近车斗。他几乎是逃也似地、手忙脚乱地将那块厚重的篷布重新拉下,遮盖住车斗里那片无声的绝望和他自己无地自容的狼狈。粗麻绳被他胡乱地、死命地勒紧、打结,仿佛要将那个瞬间的暴怒和此刻的悔恨,一同死死地捆缚起来。
推起沉重的车把,膝盖的剧痛和后背的隐痛在冰冷的刺激下变得格外清晰,却远不及心口那撕裂般的痛楚。车轮碾过湿冷的青石板,发出沉闷粘滞的声响,每一声都像是在碾压他自己的灵魂。他低着头,目光死死钉在车轮前几尺的地面上,不敢回头,不敢停下,只想尽快逃离这个让他犯下不可饶恕错误的地方。
回到低矮破败的出租屋院墙下,锁好车。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陈默没有立刻进屋,而是靠在冰冷潮湿的车斗旁,后背抵着粗糙的铁皮,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胃部传来一阵熟悉的、隐隐的绞痛。饥饿、寒冷、巨大的精神压力和撕心裂肺的自责,终于引爆了那陈年的老毛病。
他咬着牙,忍受着胃里翻江倒海般的绞痛,摸索着掏出钥匙,打开了那扇薄薄的木板门。冰冷的霉味和黑暗将他吞噬。他没有开灯,也无力开灯。腹中的绞痛越来越剧烈,像有无数冰冷的刀片在胃里搅动。他佝偻着身体,摸索着扑倒在冰冷的床上,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地按在剧痛的胃部。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旧衣衫,额角的汗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淌,滴在冰冷的枕头上。
黑暗中,阿满那双充满恐惧和绝望的眼睛,她脸上那清晰的指痕,她无声滑落的泪水,还有他自己那歇斯底里的怒吼和粗暴摇晃的动作……这些画面如同淬毒的钢针,反复穿刺着他因剧痛而混沌的意识。身体的剧痛和灵魂的鞭挞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酷刑。
“我…我干了什么…”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艰难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胃部的绞痛猛地加剧,他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昏厥过去。
他挣扎着从床上滚落下来,蜷缩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巨大的痛苦让他意识模糊,只剩下本能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他想找药,那个旧木匣子里似乎还有半瓶止胃痛的白色药片,但他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胃里的刀绞仿佛要将他整个撕裂,冷汗已经将他全身浸透,带来刺骨的寒意。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被这双重痛苦彻底吞噬时,一个极其微弱、短促的、仿佛幻觉般的声音,穿透了出租屋薄薄的木板门,飘了进来。
像是什么东西在冰冷的铁皮上,极其轻微地……蹭了一下。
陈默蜷缩在地的身体猛地一僵!巨大的痛苦瞬间被一种更深的惊惧攫住!车斗!是车斗里的声音?!她…她怎么了?是不是因为刚才的粗暴…伤着了?还是…又像昨夜那样,冻得不行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刺激了他濒临涣散的意识!他挣扎着抬起头,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板。胃部的剧痛依旧汹涌,但一种更强烈的、混杂着担忧和恐惧的冲动,驱使着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手脚并用地向门口爬去!
他不能死在这里!更不能让她再出事!
冰冷的泥地摩擦着他单薄的衣衫和皮肤。他爬到门边,颤抖的手指摸索着门闩,费了好大劲才拉开。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吹得他一个哆嗦。他挣扎着扶着门框站起来,踉跄着冲出屋子!
胃部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扑到院墙阴影里的货车旁,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车身上,发出一声闷哼。他顾不上疼痛,双手颤抖着,急切地去解勒紧车尾篷布的粗麻绳。绳结因为寒冷和他颤抖的手指变得更加难解。
“别怕…别怕…我来了…”他语无伦次地低吼着,声音嘶哑破碎,像是在安抚车斗里的存在,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他终于解开了绳结,抓住篷布一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上一掀!
一股冰冷的、混合着陈旧货物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借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线,他急切地看向车斗深处那个角落。
阿满依旧蜷缩在那里,裹着那件宽大的旧棉衣。她似乎被陈默粗暴掀开篷布的动作惊醒了,正微微侧着头,那双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大的眼睛,带着残留的恐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怔怔地看着车外逆光中、陈默那张因剧痛和冷汗而扭曲惨白的脸。
她没事。
至少,看起来没有像昨夜那样濒危。
陈默悬到嗓子眼的心猛地落回肚子里,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更强烈的眩晕和胃部撕裂般的剧痛!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顺着冰冷的车斗铁皮,滑坐在了泥泞冰冷的地面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地按着剧痛的胃部,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呻吟。
“…呃…嗬…”他佝偻着背,额头抵着冰冷的车轱辘,冷汗如瀑,身体因剧痛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巨大的痛苦让他几乎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
车斗里,阿满依旧怔怔地看着车外蜷缩在泥泞中、痛苦呻吟的陈默。昏暗中,她那双曾充满恐惧和绝望的眼睛里,恐惧似乎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她看着他佝偻颤抖的背影,看着他死死按着胃部的手,听着他压抑痛苦的呻吟。
许久。
陈默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剧痛一点点剥离。就在他几乎要彻底昏厥过去的时候,他听到一阵极其轻微、小心翼翼的窸窣声,从车斗里传来。
他强忍着剧痛,艰难地抬起头。
只见车斗尾部,那块厚重的篷布边缘,被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掀起了一角。
一只纤细、脏污、布满新旧伤痕的手,从掀起的篷布缝隙里,极其谨慎地探了出来。
那只手在冰冷的空气中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感知外界的危险。然后,它颤抖着,带着一种巨大的迟疑和试探,极其缓慢地伸向了蜷缩在车下泥泞中的陈默。
目标,并非陈默本人。
而是他那只死死按在剧痛胃部、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的手!
那只冰冷颤抖的手,在空中犹豫着,停顿着,最终,极其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笨拙和小心翼翼,用冰凉的指尖,轻轻地、飞快地触碰了一下陈默按在胃部的手背!
像一片冰冷的羽毛拂过。
一触即分!
那只手如同受惊的蜗牛触角,瞬间缩回了厚重的篷布之下!缝隙迅速合拢,黑暗重新笼罩了车斗深处。
陈默僵在原地!胃部的剧痛似乎都因为这冰凉的、一触即分的触碰而短暂地停滞了一瞬!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那只被触碰的手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冰凉的、转瞬即逝的触感。
那是什么?
是恐惧之下的试探?
是无言的询问?
还是…一种极其笨拙、极其微弱的…关心?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陈默因剧痛和羞愧而构筑的心防。他看着那块重新恢复死寂的厚重篷布,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涌上了滚烫的、无法抑制的泪水。这泪水,并非仅仅因为身体的剧痛,更因为那黑暗中伸出的一只冰冷颤抖的手,那无声触碰所传递的、超越言语的复杂讯息。
胃部的绞痛再次汹涌袭来,比之前更甚。陈默蜷缩在冰冷泥泞的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混着冷汗无声地滑落。但这一次,那灭顶的绝望和孤独感中,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透进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