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虬劲的枝干刺向阴沉的天幕,投下浓重而沉默的阴影。巷子里死寂无声,只有阿满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和陈默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在冰冷的空气中交织回响。陈默枯瘦的手臂依旧死死地环抱着阿满颤抖的身体,笨拙地拍抚着她瘦削的脊背,像在安抚一只受尽惊吓、遍体鳞伤的幼兽。
滚烫的泪水透过单薄的旧外套,灼烫着陈默冰凉的皮肤,也灼烫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那汹涌无声的泪水和死死攥住他衣襟的冰凉手指,像两条冰冷的锁链,将他与怀中这个来历不明、痛苦深沉的灵魂,更紧地捆缚在一起。他不知道那《二泉映月》的琴声撕开了阿满记忆深处怎样血淋淋的伤口,但他能感受到那痛苦的深渊,足以吞噬一切光亮。
不知过了多久,阿满剧烈的颤抖终于渐渐平息,抽泣也变成了极其微弱的、如同幼猫般的呜咽。她紧绷的身体一点点软了下来,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陈默怀里。攥着他衣襟的手指也松开了,无力地垂落。空洞的眼神依旧茫然地望着老槐树枯黑的枝桠,泪水无声地滑落,在蜡黄的脸上留下冰冷的痕迹。她再次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苍白的皮肤上,仿佛刚才那场灵魂深处的风暴耗尽了她所有生机。
陈默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被掏空般的虚脱感。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松开手臂,将阿满放回车斗深处那个相对干燥的角落,用那件宽大的旧棉衣重新将她裹紧,一直裹到下巴。阿满没有任何反应,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任由他摆布。
做完这一切,陈默靠在冰冷粗糙的老槐树干上,浑身被冷汗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手臂上被阿满无意识抓挠出的几道血痕火辣辣地疼。他疲惫地闭上眼,感觉身体的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和寒冷。饥饿感像一只无形的手,再次狠狠攥紧了他的胃。
他必须离开这里。必须找点吃的,弄点干净的水。阿满需要,他也需要。
他挣扎着站起身,膝盖的剧痛让他身体晃了一下。他看了一眼车斗里昏睡的阿满,蜡黄的脸在阴影里显得格外脆弱。他沉默地拉下厚重的篷布,将车斗里的一切,连同那个无声蜷缩的生命,再次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然后,他推起沉重的车把。
车轮碾过湿漉漉、铺满金黄落叶的青石板,发出沉闷粘滞的声响。他推着车,在午后愈发阴沉的暮色中,漫无目的地游荡。不敢去人多的地方,不敢靠近星辉大厦的方向,更不敢再回城西早市。生存的压力像冰冷的巨石悬在头顶,车斗里的货物需要卖掉,换回今天的饭钱和明天的货本。
终于,在靠近城郊一片相对热闹些的居民区外围,他停下了车。这里有几个零散的菜摊和杂货铺,人流不多不少。他将车停在路边一棵叶子掉光的柳树下,解开勒紧车斗的粗麻绳,掀开一部分篷布。
生意比预想的还要冷清。偶有几个大妈过来挑挑拣拣,买几根针线或一个顶针,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陈默机械地应付着,动作刻板,眼神疲惫而空洞。他的心思完全不在眼前的生意上,耳朵的神经却像被无形的线牵着,绷紧了,捕捉着车斗里任何一丝可能的动静。阿满那无声的泪水和崩溃的痛苦,像冰冷的烙印,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
时间在焦虑和疲惫中缓慢流逝。天色渐渐暗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感。陈默看了看摊子上剩下的货物,又摸了摸口袋里那几张新添的、油腻的毛票,心沉甸甸的。这点钱,加上早上卖顶针的那点,勉强够买几个馒头和一点最便宜的咸菜。
他决定收摊。再待下去也不会有更多生意,而且看这天气,恐怕又要下雨。
他沉默地开始整理车斗。将散落的发卡归拢进盒子,将翻倒的小镜子扶正,将剩余的针线袋扎好。动作牵扯到后背的伤痛和膝盖的酸胀,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当他清理到车斗中部,那个装着零钱和杂物的敞口纸箱时,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纸箱底部——那里通常放着他当天收入的毛票,用一块小石头压着。
目光扫过的瞬间,陈默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石头还在。
但石头下面压着的,只有几张零散的、油腻的一毛两毛的毛票!
那张他今天最大的一笔收入——一张皱巴巴、但货真价实的五十元纸币——不见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猛地扑到纸箱前,双手疯狂地在里面翻找!
针线、顶针、橡皮筋、散落的纽扣…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冰冷的铁皮硌着他的手指。没有!哪里都没有那张绿色的、印着“伍拾圆”字样的纸币!
“不可能…不可能…”陈默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额头的冷汗瞬间涌了出来!他明明记得清清楚楚!那个穿着工装的老头,买了一个顶针和几根针线,付的就是这张五十元!他当时还因为这是今天最大的一笔收入而暗暗松了口气!他亲手将这张五十元,连同其他零钱一起,压在了这块石头下面!
冷汗顺着陈默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后背瞬间被冰凉的湿意浸透。巨大的恐慌和一种灭顶般的失落感瞬间将他淹没!五十块!那是他好几天的货本!是他和阿满活下去的希望!没了这五十块,别说进货,连明天的饭钱都成问题!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因为巨大的惊骇和恐慌而布满血丝!他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疯狂的怀疑和审视,死死地钉在了车斗尾部那块厚重的、沉默的篷布上!
车斗里…只有阿满!
只有她!
在他整理货物、应付顾客的时候…只有她在车斗里!
巷尾的绝望,城隍庙的冰冷,老李口中的“血光”和“不干净”,昨夜风雨中的濒死,还有刚才那场因琴声引发的崩溃…这些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陈默混乱的脑海里疯狂闪现,最终都指向同一个可怕的念头!
是她!
是她拿走了钱!
她趁他不注意,从她的“堡垒”里爬出来,偷走了那张五十元!
巨大的愤怒、被背叛的刺痛感和一种深沉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陈默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辛苦奔波,顶着赵四的欺辱,忍着老寒腿的剧痛,甚至违背了老李的“忠告”没有在乱葬岗丢下她!换来的,竟然是趁火打劫的偷窃?!
“出来!”一声嘶哑而压抑的低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猛地从陈默喉咙里迸发出来!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几步冲到车尾,手指颤抖着,近乎疯狂地去解勒紧车尾篷布的粗麻绳!动作粗暴而急切!
绳结因为颠簸和潮湿变得僵硬,他粗暴地撕扯着,指甲翻裂开来也浑然不觉!巨大的屈辱感和生存压力带来的恐慌,彻底冲垮了他本就脆弱的神经!
“给我出来!”他猛地掀开了厚重的篷布!动作带着巨大的愤怒和一种被欺骗后的绝望!
昏暗中,车斗深处的情景映入眼帘。
阿满依旧蜷缩在角落里,裹着那件宽大的旧棉衣,只露出小半张蜡黄的脸。她似乎被陈默粗暴的掀篷布动作和压抑的怒吼惊醒,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隙。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空洞迷茫,而是充满了巨大的、如同受惊兔子般的恐惧和不安!她惊恐地看着车尾逆光中、陈默那张因为愤怒和绝望而扭曲的脸,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紧紧贴着冰冷的车斗壁,喉咙里发出一点几不可闻的、恐惧的呜咽。
陈默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疯狂地在车斗里扫视!扫过她蜷缩的身体,扫过她身下垫着的旧报纸,扫过她紧紧攥着旧棉衣边缘的、骨节发白的手…没有!没有那张五十元纸币!
“钱呢?!”陈默的声音嘶哑而颤抖,带着巨大的愤怒和质问,死死盯着阿满惊恐的眼睛,“我的钱呢?!五十块!是不是你拿了?!拿出来!!”
阿满被他凶狠的语气和狰狞的表情吓得浑身剧烈一颤!恐惧的泪水瞬间涌出眼眶!她拼命地摇头,嘴唇哆嗦着,想要辩解,却因为巨大的恐惧和长期沉默的失语,只能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嗬…嗬…”声!她蜷缩得更紧,像一只被逼到绝境、只能瑟瑟发抖的幼兽。
她的恐惧和摇头,在陈默此刻被愤怒和绝望填满的眼中,却成了心虚和抵赖的证明!
“拿出来!”陈默猛地探身进车斗,枯瘦的手带着巨大的愤怒和力量,一把抓住阿满裹着旧棉衣的肩膀!冰冷的触感和她瘦骨嶙峋的触感让他动作微微一滞,但随即被更汹涌的怒火淹没!他用力摇晃着她瘦弱的身体!“把钱拿出来!那是我的命!拿出来!!”
阿满被他摇得如同狂风中的落叶,旧棉衣被扯开,露出里面单薄的背心和瘦削的肩膀。她惊恐地瞪大眼睛,泪水汹涌而出,喉咙里发出更加痛苦和恐惧的呜咽,却依旧只是拼命地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说话啊!哑巴了吗?!偷钱的时候怎么不哑巴?!”陈默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巨大的委屈和绝望让他失去了理智。他看着她惊恐流泪的脸,看着她拼命摇头的样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心酸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车斗角落——靠近他之前整理货物时掀开篷布的前部位置,在几件杂物的缝隙里,似乎卡着一小片绿色的东西!
陈默的动作猛地僵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了一下!他松开抓着阿满肩膀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扑向那个角落!
手指颤抖着,急切地拨开那几件廉价的塑料玩具和散落的皮筋。
一张皱巴巴的、沾着灰尘和油污的绿色纸币,静静地躺在冰冷的车斗铁皮上!正是那张失踪的五十元!
它没有被偷走!只是在他之前整理货物、手忙脚乱应付顾客时,不小心被带出来的杂物挤到了这个不起眼的缝隙里!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灭顶般的羞愧感,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陈默的头顶!他僵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张失而复得的、肮脏的纸币,如同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
车斗尾部,阿满依旧蜷缩在角落里,裹着被扯开的旧棉衣,瘦削的肩膀裸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着。她惊恐的泪水依旧在无声地滑落,蜡黄的脸上带着清晰的手指红痕——那是他刚才愤怒摇晃时留下的。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正死死地看着他,看着他手里那张五十元的纸币,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委屈、不解和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被世界彻底抛弃的绝望。
陈默的目光与阿满那充满恐惧和委屈的眼神在空中碰撞。时间仿佛凝固了。巷子里死寂无声,只有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和阿满无声滑落的泪水。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里那张肮脏的纸币,又看看阿满脸上清晰的指痕和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与绝望。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灭顶般的羞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满了滚烫的沙砾,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哐当!”
他手中那张沾满油污的五十元纸币,无力地滑落,掉在冰冷的车斗铁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