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回到车旁,将那空碗随手塞进车头一个杂物格里。后背的闷痛和膝盖的刺痛,在短暂的奔跑和巨大的精神冲击后,此刻加倍清晰地反扑回来,针扎火燎般折磨着他。他扶着冰冷的车把,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和阵阵眩晕。
车斗里,阿满的喘息声低弱了许多,但依旧带着那种拉风箱似的艰难。偶尔,还有一两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呻吟从篷布下漏出来,像细小的针,扎在陈默紧绷的神经上。
不能停在这里。
他咬紧牙关,重新扶稳车把,用肩膀抵住车架,调动起全身每一丝残余的力气,推动沉重的三轮车。车轮再次发出滞涩的“咯噔”声,碾过冰冷的街道。这一次,他推得更慢,更小心,竭力避开每一个可能颠簸的坑洼。后背的伤处随着每一次发力都传来清晰的刺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被寒风一吹,冰凉刺骨。
他推着车,漫无目的,又似乎只有一个方向——远离人多的街市,找一个更僻静、更不引人注目的角落。终于,在一处废弃工地围墙的背风处,他停了下来。这里堆着些建筑垃圾,几棵枯死的行道树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勉强挡住了一些呼啸的北风。
陈默靠着冰冷的砖墙滑坐下来,后背的疼痛让他吸了口冷气。他需要缓一缓,这具老骨头快要撑不住了。他疲惫地闭上眼,冷风吹在脸上,带走最后一点微薄的体温。
“咳…嗯…”车斗里又传来一声细微的、压抑的呻吟,带着浓重的痛苦。
陈默猛地睁开眼。那声音像一根冰冷的线,将他从短暂的昏沉中扯了回来。他扶着墙,挣扎着站起身,再次爬到车尾,掀开一点篷布。
昏暗中,阿满依旧蜷缩着,裹着那件旧棉衣,身体却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她的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但那压抑的、带着痛楚的吸气声清晰可闻。刚才那碗滚烫的热汤,只是强行压下了呛咳,却显然在她本就虚弱的身体里点燃了另一场风暴——胃痛。
陈默的心沉了下去。他看着她痛苦颤抖的样子,昨夜她蜷缩在破屋角落,被胃痛折磨得冷汗涔涔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当时,他也只能看着,束手无策。
不能再只是看着了。
一个念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猛地撞进他几乎被冻僵的脑子。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直冲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他昏沉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放下篷布,转身,目光投向远处街道的尽头。那里,越过几个街口,有一片低矮破旧的平房区。他记得,就在那平房区入口的巷子口,似乎钉着一块小小的、褪了色的蓝牌子——社区医疗服务站。
去那里!买药!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压不下去。他重新扶住车把,再次推动沉重的三轮车。这一次,目标明确,方向是那片低矮的平房区。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后背的疼痛越来越尖锐,膝盖像是生了锈的轴承,每一次弯曲都发出无声的抗议。寒风迎面扑来,像无数细小的砂纸,打磨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他低着头,咬着牙,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车把上,一步一步,向着那个微小的希望挪动。车轮碾过冻土,留下两道歪歪扭扭、深重的印痕。
路似乎比记忆中漫长许多。他推着车,穿过空旷冷清的街道,绕过堆满垃圾的角落。天色更加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会塌下来。偶尔有路人裹紧棉衣匆匆走过,投来或好奇或漠然的一瞥。陈默全都视而不见,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沉重的车轮、刺骨的寒风、后背和膝盖连绵不断的疼痛,以及车斗里那断断续续、如同鞭子抽打着他神经的痛苦呻吟。
终于,那片低矮杂乱的平房区出现在视野里。巷口果然钉着一块小小的、蓝底白字的铁皮牌子,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向阳社区健康服务点”。牌子旁边是一扇漆色剥落的绿色木门,门口堆着些杂物,显得逼仄而冷清。
陈默把车停在巷口一个背风的电线杆旁。他扶着车架喘息了片刻,才拖着沉重的脚步,推开那扇虚掩的绿门。
一股混合着消毒水、陈旧纸张和某种草药味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小小的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护士服的中年女人坐在一张旧桌子后面,正低头织着毛衣。靠墙立着一个掉漆的药柜,玻璃门后面摆着些常见的药盒。一个挂着点滴的老人蜷在角落的长椅上昏昏欲睡。
听到门响,护士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目光落在陈默身上。他破旧的棉袄上沾着泥灰和油污,脸上是冻出的青白和长途跋涉的疲惫,手背上那片烫伤的红痕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显得格外刺眼。
“看病还是买药?”护士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带着点公事公办的冷淡。
陈默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紧,发出的声音嘶哑:“药…买药。”他往前挪了两步,靠近那张旧桌子,“胃…胃痛…厉害…还有,止痛的…”他努力回想着昨夜阿满痛苦的样子,又指了指自己的后背,“撞着了…也疼…”
护士放下手里的毛线针,打量着他:“谁用?你?”她显然不太相信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老人需要止痛片。
陈默沉默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最终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护士也没多问,站起身走到药柜前,拉开玻璃门,在里面摸索着。片刻,她拿出两个小纸袋,走回来放在桌上。
“胃药,雷尼替丁,一板十二粒,一次一粒,饭前吃。止痛的,布洛芬缓释胶囊,一板十粒,一次一粒,疼得厉害再吃。”护士语速很快,手指点了点纸袋,“胃药十五,止痛片十二。一共二十七块。”
二十七块!
陈默的心猛地一抽。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旧皮夹。那里面,只有五十几块钱了。二十七块,几乎是他和阿满几天的饭钱。
他站在那里,没有立刻掏钱。护士的目光落在他僵住的手上,带着点询问。
车斗里阿满痛苦颤抖的样子,那破风箱似的艰难喘息,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陈默眼前。那碗滚烫的汤,只是饮鸩止渴。没有药,她今晚怎么熬?那痛苦会像昨晚一样,甚至更烈,把她再次拖进黑暗的深渊。
他猛地吸了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不再犹豫,他掏出那个磨得发亮的旧皮夹,手指因为寒冷和内心的挣扎而微微颤抖着。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钱包,露出里面那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几个硬币。他抽出三张十块的,又仔细地数出三个一块的硬币,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清点自己仅剩的生命。
“给…二十七。”他把钱放在桌上,推给护士。
护士没说话,拿起钱,熟练地拉开桌下一个旧铁皮钱盒,把钱放进去,又拿出三块硬币找零,连同那两个装着药的小纸袋一起推了过来。
陈默抓起药和那三枚冰冷的硬币,像抓着滚烫的山芋,迅速塞进棉袄的内兜里。他没再看护士一眼,转身,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小服务站。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混合着药味的温热气息,重新投入刺骨的寒风中。
他快步走回三轮车旁,后背的闷痛似乎因为刚才的紧张和快速走动而加剧了。他扶着冰冷的车架喘息,手伸进内兜,紧紧攥住了那两个小小的纸袋。药片的硬棱角隔着薄薄的纸袋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微弱的安定感。
他绕到车尾,再次轻轻掀开一点篷布。昏暗中,阿满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身体微微颤抖着,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吸气声。她似乎比刚才更加虚弱了。
陈默的心揪紧了。他不敢有大的动作,只是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去,尽量放轻动作,摸索着,将那两个小小的纸袋放在了车斗里阿满触手可及的地方——就在那件旧棉衣的衣角旁边。
“药…”他对着里面,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笨拙的安抚,“胃痛的…还有止疼的…在…在衣服边上…”他顿了顿,似乎想再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干涩地补充了一句,“…热水送服。”
说完,他放下篷布,仔细地将边缘掖好,不让冷风灌进去。做完这一切,他靠在冰冷的车身上,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从骨头缝里透出寒意,后背和膝盖的疼痛也变得迟钝而麻木。
他挪到车头,背靠着冰冷的车轮铁皮,慢慢地滑坐到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地面的寒气立刻透过单薄的裤子侵袭上来,但他似乎感觉不到了。他只想坐一会儿,就一会儿。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寒风刮在脸上也失去了知觉。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罢工,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寒冷中,开始一点点模糊、下沉。他头靠着冰冷的车轮,在凛冽的北风里,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沙…沙…”
一阵极其细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极其微弱地从车斗里传出来。
这声音像一根极细的丝线,轻轻拨动了陈默昏沉意识中那根最敏感的弦。他猛地惊醒,身体下意识地绷紧,浑浊的眼睛瞬间睁开,带着尚未褪尽的疲惫和一丝惊疑,死死盯住车斗的方向。
声音消失了。
是错觉?还是风刮动篷布?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寒风依旧在耳边呼啸,枯树枝发出呜咽。
就在他以为真是错觉时——
“沙啦…”
又是一声!比刚才更清晰一点!是布料摩擦旧报纸的声音!
陈默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挣扎着,扶着车轮想要站起来,后背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又跌坐回去。他只能努力地、无声地向前挪动身体,凑近车尾,耳朵几乎贴在了冰冷的篷布上。
里面,寂静了片刻。
然后,极其细微的,几乎被风声完全掩盖的,是塑料药板被小心掰开时发出的、极其轻微的一声“咔哒”。
接着,是胶囊在铝箔药板凹槽里被挤出的、极其细微的摩擦声。
陈默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了!他趴在那里,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浑浊的眼睛在昏暗中死死盯着那深色的篷布,仿佛要穿透它,看清里面发生的一切。
车斗里,阿满似乎极其虚弱,动作很慢,很轻。那细微的“咔哒”声和摩擦声断断续续,间隔很长。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吞咽声。她吃下去了。
没有热水,只有冰冷的空气。她就那样,干咽下去了。
陈默依旧趴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向后挪开一点,重新靠回到冰冷的车轮上。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沉重疲惫和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松快感,悄然弥漫开来。
他靠着车轮,微微仰起头。天色已经完全暗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透不出一丝星光。废弃工地围墙的阴影浓重地覆盖下来,将他和他沉默的货车一起吞噬。寒风卷过枯枝,发出尖锐的哨音。
车斗里,彻底安静了。那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和喘息,消失了。只有一片死寂。
这寂静并未让陈默感到轻松,反而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药吃下去了,然后呢?是那药起了作用,暂时安抚了她翻江倒海的胃?还是…另一种更可怕的沉寂?
时间在寒冷和担忧中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冰水里煎熬。他竖着耳朵,捕捉着车斗里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风声,枯枝的呜咽,远处模糊的车流声…唯独没有阿满的声音。
就在那沉重的寂静快要压垮他紧绷的神经时——
一声极其细微、如同梦呓般的呻吟,极其轻弱地从车斗深处飘了出来。
“嗯…”
这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尚未完全散尽的痛苦余韵,但不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呛咳,也不是那种濒死的窒息,更像是一种极度虚弱后的、无意识的低吟。
陈默紧绷的肩背,在这一声微弱的呻吟中,极其缓慢地松弛下来。那压在心口的巨石,似乎也挪开了一丝缝隙。他依旧靠着冰冷的车轮,疲惫地闭上眼。至少,暂时…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车斗里又传来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声,很慢,很小心。接着,是一阵极其压抑的、低低的吸气声,似乎在努力平复着什么。然后,一切又重归寂静。
陈默没有再去掀开篷布查看。他靠着冰冷的车轮,在浓重的夜色和刺骨的寒风中,意识再次变得昏沉模糊。身体的疼痛和极度的疲惫像厚厚的棉被裹住了他。就在他几乎要再次沉入那片混沌的黑暗时——
一点极其微弱的光亮,在他紧闭的眼睑前晃动了一下。
他努力地、极其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昏暗中,在他脚边不远处的冰冷地面上,静静地躺着一个小小的、圆形的白色药片。正是他刚买的那种止痛胶囊。药片在浓重的夜色里,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近乎虚幻的白色反光。
陈默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白色圆点上,凝固了。
阿满刚才摸索药片时,掉出来的。
他盯着那点微光,看了很久很久。寒风卷着尘土和碎屑,从他脚边打着旋儿掠过,那粒小小的药片在风中微微颤动了一下,却固执地停留在原地,没有被吹走。
陈默佝偻着背,靠着冰冷的车轮,在无边的夜色和呼啸的北风里,像一尊沉默的、风化的石像。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长久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脚边那一点微弱的白。
那白,像寒夜里一粒挣扎着不肯熄灭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