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用最后的钱买了胃药止痛片,阿满在车斗里干咽下药片,
一粒止痛片掉落在地面,在寒夜里闪着微光,
陈默守着那点微光,守着车斗里陷入昏睡的少女,
后半夜大雪悄然而至,
清晨阿满情况稍缓,但陈默发现止痛片少了一粒,
赵四带着人堵住了去路。
浓稠的黑暗像冰冷的沥青,严丝合缝地裹着废弃工地围墙的角落。风刀子似的,卷着细碎的冰碴,抽打在陈默佝偻的背上,钻进他破旧棉袄的每一个缝隙。他靠着冰冷刺骨的车轮铁皮,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寒冷中浮沉,眼皮重得如同压了磨盘。后背昨夜被撞的地方,闷痛变成了持续不断的、冰冷的钝击,膝盖也早已麻木,只剩下骨头缝里透出的寒意。
车斗里死寂一片。那粒掉落在冰冷地面上的白色止痛片,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执着地泛着一点微弱到近乎虚幻的白光。陈默浑浊的目光就钉在那点微光上,仿佛那是连接着另一个世界的、唯一确定不移的锚点。阿满最后那声虚弱到极致的呻吟,像风里飘散的游丝,早已无迹可寻。这死寂比之前的呛咳和痉挛更让他心头发沉,像压着一块吸饱了冰水的破棉絮,沉甸甸,冷冰冰。药是咽下去了,然后呢?是沉沉睡去,还是……
他不敢深想,只能死死盯着那点白,用目光的温度去对抗无边的寒冷和死寂。寒风刮过枯树枝,发出尖锐凄厉的哨音,越发衬得这角落的寂静如同坟墓。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意识模糊中的片刻,一阵极其细微、如同蚕啃食桑叶般的“沙沙”声,极其突兀地钻进陈默昏沉的耳膜。
他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珠在黑暗中急速转动,捕捉着声音的来源。不是风!不是篷布!那声音…细碎、密集,带着一种奇特的、覆盖一切的柔软感,正从头顶上方传来!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
昏沉的天幕下,借着远处街灯微弱漫射的光,他看见无数细小的、白色的颗粒,正从漆黑的天穹深处无声地、密密匝匝地坠落下来!它们旋转着,翻飞着,撞在冰冷的铁皮车顶上,落在枯死的树枝上,覆盖在废弃的砖块和垃圾堆上,发出持续不断的、细碎而温柔的“沙沙”声。
下雪了。
陈默怔怔地看着。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脸上,瞬间融化,留下一点转瞬即逝的凉意。更多的雪落在他的破棉袄上,肩膀上,迅速堆积起一层薄薄的白。这雪来得毫无征兆,却又如此理所当然,在这冻彻骨髓的寒夜,以一种沉默而浩大的姿态宣告着统治。
他低下头,再看脚边那粒药片。那点微弱的白光,已经被一层迅速积累的、同样洁白的雪沫子覆盖了大半,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小小的凸起,很快,连这点凸起也要彻底消失了。
雪越下越大,不再是细碎的颗粒,而是大片大片的雪花,如同扯碎的棉絮,铺天盖地。风裹挟着它们,打着旋儿,填塞着每一个角落。车顶上的“沙沙”声变得更加厚实,整个世界仿佛正在被这无声的白色温柔而冷酷地吞噬、重塑。
寒冷,随着积雪的加厚,以一种更加湿透骨髓的方式侵入了陈默的四肢百骸。他下意识地将破棉袄裹得更紧,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后背的闷痛在湿冷的空气里变得尖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刮过喉咙的痛感。他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试图往车轮和冰冷的砖墙之间缩得更紧些,寻找一点微不足道的遮蔽。
就在这时——
车斗里,传来一声极其压抑、如同呜咽般的呻吟。
“嗯…冷…”
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雪声完全掩盖,却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刺穿了陈默冻得麻木的神经!他几乎是立刻扑到了车尾,手指因为寒冷和激动而剧烈颤抖着,粗暴地去扒开篷布边缘堆积的新雪,然后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潮湿的篷布上!
里面,除了风雪敲打车顶的“噗噗”闷响,一片沉寂。刚才那声呻吟,仿佛只是他极度寒冷和担忧下的幻觉。
陈默的心沉了下去。巨大的恐慌再次攫住了他。雪夜的寒冷,对一个刚刚经历过剧烈胃痛、身体极度虚弱的女孩来说,是致命的!这单薄的篷布和那件旧棉衣,根本抵挡不住这透骨的湿寒!
不能再让她冻着了!
这个念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瞬间压倒了身体的疲惫和寒冷。他挣扎着站起身,僵硬麻木的双腿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踉跄了一下才扶住车架站稳。他环顾四周,目光在风雪弥漫的黑暗中急切地搜寻。很快,他盯上了不远处一堆被积雪覆盖了大半的建筑垃圾——那里有几块断裂的水泥预制板,歪斜地叠靠着,在底部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三角形的凹陷空间。
陈默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了过去。冰冷的雪水瞬间浸透了他膝盖处的裤子,刺骨的寒意让他牙齿打颤。他顾不上这些,双手并用,疯狂地扒开覆盖在预制板表面的积雪和碎冰!手指很快冻得通红发木,指甲缝里塞满了冰冷的泥雪混合物,但他不管不顾,只是拼命地清理着,扩大着那个小小的避风窝。
寒风卷着雪片,不断灌进他敞开的衣领和后颈,冻得他浑身哆嗦。后背的伤痛在剧烈的动作下尖锐地提醒着自己的存在。他咬着牙,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对抗着身体的极限。终于,那个三角形的凹陷被清理出来,虽然低矮狭窄,勉强只能容下一个蜷缩的人,但至少能挡住大部分的风雪。
陈默喘息着,跌跌撞撞地跑回车尾。这一次,他没有犹豫,猛地掀开了篷布!
一股混合着陈旧货物气味、淡淡血腥味和湿冷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昏暗中,阿满依旧蜷缩在角落的旧报纸堆里,裹着那件旧棉衣,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她的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但露出的脖颈和紧抓着衣襟的手指,在昏暗中显出死灰般的青白。
“出来!”陈默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在这风雪呼啸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他伸出手,隔着那层旧棉衣,抓住了阿满瘦削的肩膀,试图将她拉起来。
阿满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爆发出剧烈的抗拒!她像一只受惊的刺猬,猛地向后缩去,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充满惊恐的呜咽!那件旧棉衣被她裹得更紧,几乎要把自己埋进去。
“冷!会冻死!”陈默低吼着,手上加了力,不顾她的挣扎,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她从车斗里往外拽!阿满的挣扎虚弱无力,身体轻飘飘的,但那抗拒的本能依旧强烈。她冰冷的手指死死抠着车斗边缘冰冷的铁皮,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不…不…”她破碎地呜咽着,眼神涣散,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
陈默心头发急,又不敢用蛮力伤了她。他猛地弯下腰,用自己佝偻的脊背挡住侧面吹来的风雪,另一只手抄过阿满的腿弯,几乎是使出了全身残存的气力,猛地将她从车斗里抱了出来!
阿满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冰冷瘦小的身体瞬间僵硬得像块木头。陈默抱着她,感觉像是抱着一捆冰冷的、毫无生气的柴禾。她的体重轻得惊人,却压得陈默本就疼痛的后背和膝盖一阵剧痛,差点站立不稳。
风雪立刻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冰冷的雪片钻进阿满的衣领,冻得她一个激灵,身体剧烈地哆嗦起来,喉咙里的呜咽变成了牙齿打战的“咯咯”声。
陈默咬紧牙关,抱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越来越厚的积雪中跋涉,朝着那个刚刚清理出来的预制板凹陷处走去。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积雪没过了他的脚踝,湿冷的寒气从破旧的棉鞋底直透上来。阿满冰冷的身体紧紧贴着他,像一块巨大的冰坨,不断吸走他本就微弱的体温。
终于挪到那个三角形的避风窝前。陈默小心翼翼地将阿满放下,塞进那个狭窄的凹陷里。空间太小,他只能让她尽可能蜷缩起来。他自己则无法完全进去,只能背对着风口,佝偻着身体,像一堵破败的人墙,最大限度地堵在开口处,用自己单薄的后背和破旧的棉袄,为阿满遮挡着外面呼啸的风雪。
冰冷的雪片不断打在他的后颈和背上,迅速融化,带来刺骨的寒意。后背的伤处被寒风一激,如同无数冰针攒刺。他冻得浑身筛糠般颤抖,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发出“得得”的声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白色的雾气刚呵出,就被狂风瞬间撕碎。
阿满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依旧在发抖,但被四面水泥板挡住大部分风雪,加上陈默这堵人墙的遮挡,似乎比刚才好了一些。她紧紧裹着那件旧棉衣,脸埋在膝盖里,只露出一点凌乱的黑发,在昏暗中微微颤动。牙齿打战的声音小了许多,只剩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
时间在风雪的咆哮和刺骨的寒冷中,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陈默像一尊渐渐失去知觉的冰雕,僵硬地堵在风口。意识在寒冷和疲惫的夹击下,一点点涣散。他感觉自己快要被冻僵了,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只剩下骨骼深处透出的、无边无际的冰冷。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意识即将沉入永恒的黑暗时——
一点极其微弱的暖意,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地触碰到了他冻得麻木、紧贴着冰冷水泥板的后腰。
那感觉极其轻微,像一片羽毛拂过,又像是一只冻僵的小虫在笨拙地蠕动。
陈默冻得迟钝的神经猛地一跳!他几乎是瞬间绷紧了身体,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努力睁开一条缝。
那点微弱的暖意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晰地贴了上来。是阿满!她蜷缩在角落里,不知何时,将自己冰冷僵硬的手,隔着那件单薄的旧棉衣,轻轻地、试探性地,贴在了陈默的后腰上!那点微不足道的体温,透过破旧的布料,微弱地传递过来,像寒夜里一根即将熄灭的火柴头。
陈默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后背的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都停滞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只小手冰冷的触感,以及那努力想要传递过来、却又微弱得可怜的暖意。她是在…试图给他一点温暖?还是仅仅因为冷,本能地靠近一点热源?
他分辨不清。巨大的酸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猛地堵住了他的喉咙。他佝偻的背脊似乎更加弯曲了,像一张不堪重负的弓。他没有动,也没有回头。只是默默地,更加用力地,将身体往风口处堵了堵,试图将那呼啸的寒风和冰冷的雪片,挡得更严实一些。
那只贴在他后腰的小手,也没有再移动。就那么静静地贴着,传递着一点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体温,也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在生死边缘相互依偎的沉重。
风雪在预制板外咆哮肆虐,小小的避风窝里,两个冰冷的身躯,一个僵硬地挡在风口,一个蜷缩在角落,仅靠着后背与腰间那一点微弱的接触,在无边的寒夜里,沉默地对抗着死亡的冰冷。
天光,在风雪的肆虐中,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渗了出来。
雪依旧在下,但势头似乎小了些,从狂暴的撕扯变成了绵密无声的覆盖。整个世界被一层厚厚的、松软的白毯包裹,废弃工地围墙、枯树、建筑垃圾、以及那辆沉默的三轮车,都失去了棱角,只剩下起伏的、臃肿的白色轮廓。
陈默是被冻醒的。或者说,他是被身体深处透出的、如同千万根钢针同时攒刺的剧痛给生生扎醒的。后背像压着一块巨大的寒冰,寒气直透骨髓,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膝盖更是完全失去了知觉,仿佛不再是身体的一部分。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试图动了一下,全身的骨头关节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吧”声,如同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保持着那个佝偻着堵在预制板开口的姿势。厚厚的积雪几乎埋到了他的大腿。他艰难地扭动僵硬的脖颈,向后看去。
阿满依旧蜷缩在那个三角形的凹陷里,像一只冬眠的小兽。那件宽大的旧棉衣将她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小片额头和凌乱的黑发,上面也落了一层薄薄的雪沫。她似乎睡得很沉,身体不再像昨夜那样剧烈颤抖,呼吸也变得均匀绵长了许多。至少,暂时没有那要命的呛咳和胃痛了。陈默那颗悬了一夜的心,终于稍微往下落了落,虽然依旧沉甸甸地坠着。
他尝试着挪动身体,想把腿从深深的积雪里拔出来。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耗费了他巨大的力气,牵扯着后背的伤处一阵钻心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差点一头栽进雪堆里。他喘息着,扶着冰冷粗糙的水泥预制板边缘,用尽全身力气,才把自己从雪窝里一点点“拔”了出来,踉踉跄跄地站直。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他。他活动了一下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三轮车。车轮已经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大半,车斗的篷布上也积了厚厚一层白。他走到车尾,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掀开篷布一角。
车斗里一片狼藉。旧报纸被蹬得乱七八糟,昨夜阿满挣扎呕吐的痕迹还留在上面,混着雪水,显得污秽不堪。角落里,那两个小小的药袋静静地躺在那里。装胃药的那个纸袋口敞开着,铝箔药板被抠开了一粒。旁边,装止痛片的纸袋也敞着口。
陈默的目光落在止痛片的药板上。铝箔上,十个圆形的凹槽清晰可见。
他浑浊的眼睛猛地一缩!
药板上,只剩下八粒白色的胶囊!原本应该填满十个凹槽的地方,空了整整两个!
他记得清清楚楚!昨夜他只给了阿满胃药!止痛片,他一颗都没动!阿满也只吃了胃药!那两粒止痛片呢?掉在车斗里了?还是…被阿满偷偷吃了?
一股寒意,比这雪后的清晨更加冰冷,瞬间从陈默的脚底板窜了上来!止痛片不能乱吃!尤其是对阿满这样刚刚经历过剧烈胃痛、身体极度虚弱的人!过量服用,后果不堪设想!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掀开更多的篷布,不顾积雪簌簌落下,发疯似的在冰冷的车斗里翻找起来!手指冻得通红,在冰冷的铁皮和潮湿的旧报纸堆里急切地摸索!没有!哪里都没有那两粒白色药片的踪影!车斗就这么大,一目了然!
难道…真的被她吃了?!
陈默猛地转身,踉跄着扑回那个预制板的避风窝!他顾不上许多,一把掀开裹在阿满头上的旧棉衣一角!
阿满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醒了。她猛地睁开眼,眼神里还带着沉睡初醒的茫然和一丝本能的惊惧。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嘴唇上那层死灰般的青紫色褪去了不少,呼吸也还算平稳。她有些困惑地看着陈默近在咫尺、写满了巨大恐慌的脸。
“药…止痛片…”陈默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手指急切地指向三轮车的方向,“你…吃了?!两粒?!”
阿满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那里面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捕捉的情绪。她避开了陈默灼人的目光,下意识地将裹在身上的旧棉衣又紧了紧,喉咙里发出一个含混不清的、近乎气音的音节:
“…没…”
声音微弱,带着未愈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陈默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出说谎的痕迹。那双眼睛因为发烧和虚弱,眼白还带着浑浊的红血丝,但此刻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他无法理解的、近乎空洞的坦然。
“真没吃?!”陈默追问,声音因为紧张而更加嘶哑。
阿满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她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
陈默僵在那里,巨大的困惑和不安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没吃?那药去哪儿了?车斗里没有,雪地上昨夜掉的那一粒也早被大雪深埋……难道是自己记错了?是药板上本来就只有八粒?不可能!他明明记得护士拿出来时是完整的一板十粒!
风雪不知何时彻底停了。铅灰色的云层裂开几道缝隙,吝啬地透下几缕惨淡的天光,照在厚厚的积雪上,反射出刺目的白。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雪后特有的凛冽清新,却无法驱散陈默心头的阴霾和沉重。
他沉默地走回三轮车旁,看着被积雪覆盖的车斗。不能再耽搁了。必须找个地方,让阿满喝点热乎的,暖暖身子。他想起昨天那碗滚烫的馄饨汤,想起张翠芬那声沉甸甸的“作孽”,心头一阵苦涩。那条街是不能再去了。他推着车,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废弃工地,车轮在厚厚的积雪中犁出两道深深的沟壑,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雪后的城市街道空旷得有些诡异。行人稀少,车辆也慢吞吞的。道路两旁的店铺大多还没开门,卷帘门紧闭着,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只有扫雪车偶尔开过,发出巨大的轰鸣。
陈默推着沉重的三轮车,在清扫出车辙的主路上艰难前行。每走一步,膝盖都像被生锈的锯齿拉扯,后背的闷痛更是如影随形。他低着头,喘息粗重,白色的雾气一团团在寒冷的空气中散开。阿满裹着旧棉衣,蜷缩在车斗里,安静得像个影子。
终于,在穿过两个街口后,前方出现了一片相对热闹些的区域。路边支起了一个简陋的早餐摊,一口大锅冒着滚滚热气,炸油条的香气混合着豆浆的味道在寒冷的空气里弥漫开来。几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食客围在小小的折叠桌旁,缩着脖子吃着东西。
陈默把车停在离摊子稍远的路边,不想太引人注目。他扶着车架喘息片刻,才从旧皮夹里摸出几张被雪水浸得有些发软的毛票,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去。
“一碗豆浆,两根油条。”陈默的声音嘶哑低沉,将钱放在油腻的小桌上。
摊主是个围着厚围巾、只露出眼睛的中年男人,麻利地盛了一碗滚烫的豆浆,又夹了两根刚炸好、金黄酥脆的油条,用塑料袋装着一起递给他。
陈默端着碗,拿着油条,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积雪,慢慢走回三轮车旁。滚烫的豆浆碗壁烫着他的手,带来一丝真实的暖意。他走到车尾,掀开一点篷布。
“阿满。”他低低叫了一声。
阿满动了动,从旧棉衣里抬起头,露出一张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她的眼神有些茫然地看着陈默手里的豆浆和油条。
“趁热吃。”陈默将碗递进去,放在车斗底部还算干净的地方。又把装着油条的塑料袋也塞了进去。“慢点,烫。”
阿满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豆浆,又看看油条,喉咙似乎轻轻动了一下。她迟疑了片刻,才伸出冰冷僵硬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滚烫的粗瓷碗。碗壁的温度让她冻僵的手指一阵刺痛,但她没有松开,反而捧得更紧了些。她低下头,凑近碗口,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滚烫的豆浆顺着食道流下,带来一种熨帖的暖意,驱散着身体里沉积的寒气。她喝得很慢,很小心,苍白的脸上似乎也因为这暖意而恢复了一丝极淡的血色。
陈默默默地看着她喝,心头那沉重的阴霾似乎也被这热气驱散了一点点。他靠在冰冷的车身上,从怀里掏出那个磨得发亮的旧皮夹,打开,里面只剩下几张湿漉漉的、更小的毛票和一些冰冷的硬币。昨晚买药花掉的二十七块,是沉甸甸的代价。他默默盘算着,这点钱,只够再买一顿最便宜的吃食了。得尽快找个地方出摊,哪怕雪后生意惨淡,也得挣点活命钱。
他正想着,眼角余光瞥见阿满放下了豆浆碗,正拿起一根油条,小口地咬着。她吃得很慢,似乎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在努力吞咽。就在这时,她的动作忽然顿了一下,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握着油条的手也微微收紧,似乎忍耐着什么。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是胃又疼了?!还是那两粒消失的止痛片……他下意识地就要上前询问。
就在此刻——
“哟!这不是陈老头吗?大雪天的,还带着你的‘宝贝疙瘩’出来溜达呐?”
一个流里流气、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钉子,猛地扎破了清晨雪后的宁静!
陈默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猛地转过身!
只见三轮车前方的积雪路面上,不知何时,站着三个人影。为首一个,穿着件脏兮兮的黑色羽绒服,敞着怀,露出里面皱巴巴的毛衣,脖子上挂着条粗劣的金链子,正是昨夜撞了他的赵四!他脸上带着一种不怀好意的、猫捉老鼠般的狞笑,双手插在裤兜里,斜睨着陈默和他身后的三轮车。
赵四身后,站着两个同样穿着邋遢、眼神不善的年轻混混,一个染着黄毛,一个剃着青皮头皮,嘴里都叼着烟,正抱着胳膊,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冰冷的寒意瞬间从陈默的脚底板直冲头顶!比这雪后的清晨更加刺骨!他下意识地向前挪了一步,用自己佝偻的身体,挡在了车斗和赵四之间。
车斗里,阿满也听到了动静。她猛地抬起头,手里的半根油条掉落在旧报纸上。她惊恐地看着车外那三个不速之客,尤其是为首那个一脸狞笑的赵四,身体瞬间僵硬,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下意识地将自己往车斗更深的角落里缩去,裹紧了那件旧棉衣,仿佛想把自己彻底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