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那几缕稀薄的阳光,终究没能敌过午后铅灰色云层的围剿,无声无息地褪去,只留下窗外一片令人窒息的灰蒙。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新换床单的浆洗气息,冰冷而滞重。陈默靠在床头,腰椎固定带如同嵌入骨髓的冰冷刑具,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深处永不停歇的闷痛。后背的钝响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啃噬着所剩无几的精力。
但此刻,这沉重的躯壳里,却燃烧着一团微弱的、却无比固执的火焰。
那火焰的源头,就在对面。
那张覆盖着崭新洁白床单的特护病床上。
阿满。
她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如同疲惫的蝶翼,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呼吸平缓而微弱,不再需要机器的强制。她静静地躺着,像一株被狂风骤雨摧残后、终于得以在贫瘠土壤里喘息片刻的幼苗。可就是这株幼苗,昨天,就在这冰冷的病房里,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帘,将一丝微弱、迷茫、却真实无比的光,投注在了陈默泪流满面的脸上。
那短暂的目光交汇,那只微微向他勾动的手指,如同烙印,深深刻在陈默濒临枯竭的意识深处。那不是幻觉。那是从无边死寂的深渊里挣扎着爬回来的孩子,对他发出的第一声无声的呼唤。这呼唤,给了他前所未有的、近乎蛮横的力量。儿子的平安消息沉入了背景,锦绣华庭的枪声成了遥远的回响,此刻他全部的世界,都聚焦在那张小小的病床上,聚焦在等待那双眼再次睁开、那点微光再次亮起的渴望上。
他浑浊的眼睛不再失焦,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死死盯着阿满沉睡的脸。每一次她睫毛细微的颤动,每一次她嘴唇无意识的翕动,甚至每一次被单下极其微弱的呼吸起伏,都牵动着陈默紧绷的神经。腰椎的剧痛在持续的渴望中似乎变得可以忍受,固定带的束缚感也模糊了。他像一尊布满裂痕的石像,所有的生命力都灌注在“等待”这一个姿态里。
小杨护士进来查房,看到陈默那双几乎要钉在阿满身上的眼睛,无奈地笑了笑。她动作轻柔地检查了阿满的输液管和生命体征监测贴片,又走到陈默床边。
“陈伯,别这么盯着,她需要休息。”小杨的声音很轻,带着安抚,“李主任说了,苏醒是渐进的过程,急不来。她现在需要的是安静和睡眠来修复。”她顿了顿,看着陈默枯槁脸上那近乎偏执的专注,叹了口气,“你也得休息。下午的康复训练,别忘了。想早点下床看她,就得咬牙练。”
康复训练。
下床。
去看她。
这几个字像精准的钥匙,再次拧紧了陈默意志的发条。他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转过头,浑浊的目光艰难地从小杨脸上扫过,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带着嘶哑气音的“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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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康复室角落,临时用屏风隔出了一小块区域。空气里弥漫着汗味、消毒水味和一种努力挣扎的气息。陈默枯槁的身体被固定在特制的直立康复床上,腰椎的固定带依旧勒得他几乎窒息,但整个躯干的重量被巧妙地分担在支架和绑带上,让他得以以一种近乎“站立”的姿态存在。
治疗师小吴是个精干利落的年轻人,此刻却像面对一件极其脆弱又极其顽固的瓷器。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着陈默的姿势,一边用鼓励的语气说:“陈伯,很好!保持住!我们试着…感受一下右脚承重…对,就这样,一点点,把意识沉下去…”
陈默枯瘦的脸上青筋暴起,冷汗如同小溪般顺着鬓角和脖颈往下淌。他死死咬着牙关,牙齿几乎要碎裂。腰椎深处那永不停歇的闷痛,在重力的压迫下瞬间被放大了十倍!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骨缝里疯狂搅动!每一次尝试将意念沉向那毫无知觉的右腿,都像是在驱动一座深陷泥沼的石山,徒劳而痛苦。巨大的眩晕感伴随着剧烈的恶心,一阵阵冲击着他的意识,眼前阵阵发黑。
“呃…呃…”压抑不住的痛哼从紧咬的牙关里逸出。枯槁的身体在支架的束缚下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像狂风中的一片枯叶。
“坚持!陈伯!坚持住!”小吴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鼓励,稳稳地扶着他的腰侧,“想想阿满姑娘!想想你能站起来走到她床边的那一天!就十秒!再坚持十秒!”
阿满…
走到她床边…
这画面如同最猛烈的强心剂,瞬间注入了陈默濒临崩溃的神经!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巨大的气流如同烧红的烙铁刮过干裂的喉咙!他死死瞪着眼睛,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脱眶而出!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意志力,对抗着撕裂般的剧痛和灭顶的眩晕!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病号服,紧贴在嶙峋的脊背上。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十秒。
如同跨越刀山火海。
当小吴终于说出“好!放松!”时,陈默紧绷的身体瞬间瘫软下去,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全靠支架和绑带支撑着才没有倒下。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呜咽,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充斥着尖锐的嗡鸣。巨大的虚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腰椎的剧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在放松后更加凶猛地反扑上来,痛得他蜷缩在支架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
“很好!陈伯!非常好!”小吴的声音带着由衷的赞许,迅速解开部分束缚,让他能稍微放松一些,“第一次能坚持十秒,非常了不起!神经通路在重新建立!痛是好事!说明有反应!坚持下去,一定能好起来!”他一边麻利地帮陈默擦拭额头的冷汗,一边递过水杯。
陈默颤抖着手接过水杯,冰冷的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尖叫着抗议,巨大的疲惫感几乎要将他拖入黑暗。但就在这濒临极限的虚脱和剧痛中,他浑浊的眼睛,却依旧执着地、艰难地透过屏风的缝隙,投向对面病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阿满还在沉睡。但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支撑他熬过这炼狱般十秒的唯一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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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只有陈默粗重艰难的喘息声。他瘫在病床上,腰椎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尖锐的抽搐。汗水浸湿了头发和枕头,留下深色的印记。极度的疲惫和虚脱感让他连动一下手指都无比困难,意识在昏沉的边缘游走。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大大咧咧地推开。
张桂芬又来了。围裙上沾着新鲜的油渍和几点面粉,风风火火,带着一股驱散阴霾的市井烟火气。她手里没提保温桶,却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印着“四季鲜果”字样的红色塑料袋。
“老陈头!阿满丫头!”她的嗓门依旧带着市井特有的敞亮,但似乎顾忌着什么,稍稍压低了些,“今儿个怎么样?好点没?”
她先走到陈默床边,看到他浑身湿透、面如金纸、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样子,吓了一跳:“哎哟我的老天爷!你这是咋整的?刚从水里捞出来啊?”她麻利地放下塑料袋,拿起床头柜上的毛巾,不由分说地就往陈默脸上擦,“瞧瞧这汗!跟洗了澡似的!这康复训练是上刑啊?”她的动作不算轻柔,带着市井妇人特有的粗糙麻利,但那实实在在的关心,却像一块热乎乎的毛巾,敷在了陈默冰冷疲惫的心上。
陈默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咕噜,任由张桂芬擦去他脸上的汗水和泪痕混合的污迹。那粗糙的毛巾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活着的真实感。
张桂芬擦完,又看向对面病床上的阿满,眼神里带着真切的怜惜和期待:“丫头呢?还没醒?李主任不是说有起色了吗?”
“醒了。”陈默嘶哑的声音响起,虽然微弱,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肯定。他浑浊的目光,再次投向阿满沉睡的脸。
“醒了?!”张桂芬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几步就跨到阿满床边,俯下身仔细端详,“哎哟!真的!气色看着是好点了!小脸没那么煞白了!”她伸出手,想摸摸阿满的额头,又怕惊扰了她,手停在半空,脸上堆满了笑容,“我就说嘛!老天爷开眼!好人有好报!这丫头命硬,跟你老陈头一样,阎王爷不收!”
她直起身,搓了搓手,像是解决了一件天大的心事,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她转身提起那个红色的塑料袋,哗啦一声放在两张病床中间的小柜子上。
“来来来,好事成双!”她一边麻利地解开塑料袋,一边乐呵呵地说,“今儿没熬汤,给你们带了点新鲜水果!老王头摊上的,刚下来的蜜橘,甜得很!补充补充元气!”
塑料袋里,是满满一兜黄澄澄、表皮光滑、散发着清冽微酸气息的橘子。圆滚滚的,像一个个小太阳。
张桂芬拿起一个最大的,走到陈默床边:“喏,先给你个大的!自己慢慢剥着吃,活动活动手指头!”她把橘子塞到陈默那只还能勉强活动的手里。冰凉的、带着细小凹凸的触感传来,带着水果特有的生命力。
她又拿起一个橘子,走到阿满床边,放在她枕边的小柜子上。她看着阿满沉睡的侧脸,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柔了些:“丫头,姨给你放这儿了。等你醒了,剥给你吃。可甜了。”
做完这一切,张桂芬拍了拍手,像是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行了!店里还一堆事儿呢!你们俩都给我好好的!听见没?尤其是你,老陈头,别跟个闷葫芦似的!多跟丫头说说话!她听得见!”她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了,留下满屋清冽的橘子香气和驱散不散的烟火气。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陈默低头,看着掌心里那个沉甸甸、黄澄澄的橘子。他枯瘦颤抖的手指,极其笨拙地、一点点抠着橘子蒂部坚韧的梗。指甲抠破了橘皮,沁出一点微酸清冽的汁水,沾在指腹上。清冽的香气钻进鼻腔,带着阳光和泥土的味道。
就在他艰难地与橘子皮搏斗时。
对面病床上。
一直沉睡的阿满,那如同蝶翼般浓密的睫毛,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又一下。
比昨天更加清晰,更加有力。
陈默抠橘子的动作猛地僵住!
他枯槁的身体瞬间绷紧!浑浊的眼睛死死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球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钉在阿满的脸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阿满的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仿佛在抵抗某种来自梦魇深处的拉扯。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干裂的唇纹牵动着,却没有声音发出。然后,在陈默近乎窒息的注视下。
那双紧闭了太久、仿佛沉入永夜的眼睛。
极其缓慢地。
极其艰难地。
**再次掀开了一条缝隙。**
依旧是微弱的光。
依旧是涣散、迷茫的焦距。
但这一次,那光似乎…亮了一点点?
那迷茫的目光,在惨白的天花板上短暂地、无意识地游移了片刻。
最终,极其缓慢地…
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
再次…
**落在了陈默的脸上。**
四目相对。
浑浊的、泪光未干的枯槁面容。
懵懂的、初醒的、带着深深迷茫的脆弱眼眸。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空气里冰冷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清冽的橘子香气。
陈默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带动着病床发出“嘎吱”的呻吟。他想说话,想喊她的名字,想告诉她自己就在这里…可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石死死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急促的喘息!泪水再次汹涌地奔流而出!
阿满的眼睛只睁开了一条缝隙,那懵懂迷茫的目光,落在陈默泪流满面的脸上,似乎依旧没有任何清晰的意识,只有一片混沌的、映照出对面影像的茫然。她的嘴唇又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牵动干裂的唇纹,依旧没有任何声响发出。
但就在这时。
陈默的目光,如同被闪电击中般,猛地向下移动!
他死死地盯住了阿满那只放在洁白被单外、依旧插着留置针的、枯瘦而苍白的小手!
就在刚才!
就在她目光落在他脸上的瞬间!
他清晰地看到!
阿满那只枯瘦的、微微蜷曲的食指指尖…
极其轻微地、极其微弱地…
**又向他这边…勾动了一下!**
比昨天那一次,更加清晰!更加明确!
如同风中残烛的火苗,努力地跳动了一下!
如同迷失的幼兽,在浓雾中本能地向着唯一熟悉的气息,伸出了探寻的触角!
“嗬——!”陈默喉咙里爆发出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混合着巨大狂喜和无边心酸的抽泣!巨大的情绪冲击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腰椎的剧痛仿佛被这狂喜暂时麻痹!他枯瘦的手颤抖着,极其艰难地、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抬起!他不再只是徒劳地伸向空气!
他的目光,死死地落在了自己手中那个被抠破了皮、散发着清冽微酸气息的橘子上!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他混沌的意识!
橘子!
给她!
他用枯瘦颤抖、沾着橘皮汁水的手指,更加笨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切,疯狂地撕扯着那个橘子的皮!橘皮被粗暴地撕开,汁水溅射出来,染黄了他枯瘦的手指和病号服的前襟。他毫不在意!他只想剥开它!只想把里面那饱满晶莹、如同阳光凝结的橘瓣,递到那个孩子面前!
粗糙的橘皮终于被完全剥开,露出里面紧紧簇拥在一起的、饱满的橘瓣。清冽微酸的香气瞬间浓郁起来。
陈默颤抖着手,用沾着橘皮汁液和泪水的枯瘦手指,极其小心地、极其笨拙地,掰下最饱满的一瓣橘子。金黄色的橘肉在惨白的灯光下,像一颗小小的、温暖的太阳。
他佝偻着,身体因为剧痛和激动而剧烈颤抖。他死死攥着那瓣橘子,如同攥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他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阿满的病床方向,挪动着那只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胳膊。每一寸移动都牵扯着腰椎断裂般的剧痛,冷汗如浆般涌出。但他不管!他眼里只有阿满那只微微勾动的手指,只有她眼中那点微弱却真实的光!
短短的距离,如同跨越千山万水。
终于!
他那沾着橘皮汁水和泪水、枯瘦颤抖的手指,捏着那瓣饱满晶莹的橘子,极其艰难地、小心翼翼地…
**触碰到了阿满那只放在被单外、微微勾动着的、枯瘦而苍白的食指指尖。**
冰凉的、带着细微颤抖的指尖,与冰凉、沾着清冽汁水的橘瓣,在冰冷的空气中,完成了第一次极其轻微、却无比真实的触碰。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病房里死寂一片。
只有陈默粗重艰难的喘息声。
只有窗外灰蒙蒙的天光。
只有清冽的橘子香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无声弥漫。
陈默浑浊的、泪眼模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触碰的点。
阿满那懵懂迷茫、只睁开一条缝隙的眼睛,似乎极其轻微地眨动了一下。
她那被陈默指尖橘瓣触碰到的、枯瘦苍白的食指指尖…
在陈默几乎要停止呼吸的注视下…
极其轻微地、极其微弱地…
**再次…向那瓣橘子…蜷缩了一下。**
如同含羞草的叶片,感受到了触碰。
如同迷途的飞蛾,终于触碰到了温暖的灯火。
如同沉舟之上,伸出的手,终于触碰到了救赎的浮木。
“嗬…”陈默喉咙里发出一声悠长、沉重、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混合着巨大悲痛和无上喜悦的叹息。滚烫的泪水汹涌地滑落,滴在他枯瘦的手背上,滴在阿满苍白的指尖,也滴在了那瓣饱满晶莹、如同阳光凝结的橘瓣上。
窗外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没有一丝暖意。但病房里,那点来自生命顽强苏醒的微光,那指尖与橘瓣之间无声的触碰,那清冽的、带着阳光味道的香气…正艰难地、却无比真实地…刺破冰冷的绝望,带来一丝劫后余生的、带着泪水的…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