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间里凝固的苦涩、血腥与收音机残留的冰冷词语,如同沉重的铅块,重新塞满了每一寸空气。惨白的光束切割着翻滚的尘埃,却无法驱散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抑。门板床上,陈默枯槁的身体如同彻底冷却的灰烬,瘫软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只剩下喉间破旧风箱彻底破裂般的、嘶哑到无声的剧烈抽气。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嘶鸣,腰椎护具边缘洇开的暗红血渍,在污浊的汗衫上缓慢扩大,如同死亡的阴影在无声蔓延。收音机里那断断续续的“星辉…王猛…他杀嫌疑…”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不仅抽干了他残存的力量,更在他混沌的意识里投下了巨大的、不祥的阴影——儿子陈志强那张冷峻而遥远的脸,与这些冰冷的词语瞬间重叠,带来一种灭顶的恐慌。
彻底的溃败。不仅是身体的,更是意志的。那根沾满血污、重新靠回床头墙壁的深蓝色钢管,在昏暗中反射着冰冷的幽光,离他枯槁无力的左手仅有一尺之遥,却如同隔着一道绝望的天堑。
轮椅上的阿满,身体依旧无法控制地微微痉挛,空洞的眼睛覆盖着厚重的、剧烈翻涌的水雾。收音机的余音如同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神经,将她死死拖拽在刺眼光线、冰冷触感和死亡尖叫的恐怖深渊边缘。下唇的伤口因恐惧的颤抖而不断撕裂,新鲜的、刺目的猩红混合着冷汗,顺着苍白的下巴往下淌,滴落在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前襟,洇开一片新的、触目惊心的暗红。喉咙里压抑不住的、带着血腥味的“嗬嗬”声,如同濒死野兽的呜咽,在死寂的隔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张桂芬端着两碗黑糊糊的中药汤进来,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苦涩药味瞬间盖过了血腥和恐惧的气息。她布满油汗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粗重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她先把一碗药重重顿在阿满轮椅的搁板上,药汁溅出来一些。然后走到陈默床边,看着床上这滩彻底垮掉的“烂泥”,眉头拧得更紧。
“喝药!”她的声音粗嘎,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却没了往日的凶狠,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例行公事般的麻木。她粗鲁地扶起陈默的上半身,那枯槁的身体在她手里软得像一滩泥,腰椎护具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陈默喉咙里溢出痛苦的呜咽,浑浊的眼珠茫然地转动了一下,又无力地闭上。
张桂芬一手捏开陈默的嘴,一手端起药碗就往里灌。浓黑苦涩的药汁瞬间涌入口腔,呛得陈默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在张桂芬的钳制下徒劳地挣扎,额角纱布下的伤口因用力而再次渗出血丝,混着褐色的药汁,顺着下巴往下淌。
“咳…呃呃…”痛苦的呜咽在隔间回荡,混合着浓烈的药味。
这粗暴的灌药场景和痛苦的呛咳声,如同最后一根稻草,狠狠压在了轮椅上阿满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她空洞的眼睛猛地聚焦!视线死死钉在张桂芬那只粗鲁地捏着陈默下颌、灌入黑色药汁的油手上!又移向陈默因呛咳而扭曲变形的脸,移向他下巴上混合着血和药的污迹!
阿满空洞的眼底,那层剧烈翻涌的水雾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惊悸和强烈的生理性厌恶彻底撕裂!一丝极其清晰、带着巨大恐惧和本能抗拒的锐光,如同烧熔的钢水,在她骤然收缩的瞳孔深处爆燃!她的身体猛地向轮椅深处缩紧,枯瘦的双手死死抓住了冰冷的金属扶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瞬间失去血色!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尖锐、如同被扼住咽喉的“呃啊!”。
这声短促的惊叫,让粗暴灌药的张桂芬动作猛地一滞!她愕然回头,看向轮椅上的阿满。
阿满的双眼,此刻正死死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本能的抗拒和恐惧,钉在张桂芬那只刚刚抹过陈默下巴、还沾着血污药渍的油手上!那眼神,像淬了冰的针,充满了无声的控诉和巨大的排斥!
张桂芬顺着阿满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污渍的手,又看看床上只剩倒气、狼狈不堪的陈默,再对上阿满那双充满了惊悸和无声控诉的眼睛。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一丝被冒犯的恼火猛地窜上心头,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这赤裸裸的恐惧和排斥所刺伤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狼狈和…无力。
“看什么看!”她粗声粗气地吼了一句,下意识地把那只沾了污渍的手在油腻的围裙上用力擦了擦,仿佛要擦掉什么看不见的脏东西,“不喝药他能好?瘫在床上等死啊?你也一样!”她迁怒般地瞪了阿满一眼,把剩下的半碗药更重地顿在木箱上,“凉了自己喝!喝不完看老娘怎么收拾你!”说完,骂骂咧咧地转身出去了,把隔间门摔得山响。
隔间里重新陷入沉滞,只剩下陈默微弱痛苦的倒气声、浓烈的药味和阿满压抑不住的、带着血腥味的恐惧喘息。
阿满的目光,从紧闭的隔间门上移开,艰难地落回自己面前那碗散发着致命苦涩气味的黑褐色药汁上。黑褐色的液体表面,倒映着隔间高窗投下的惨白光束,也倒映着她自己苍白瘦削、嘴角不断淌血、眼神涣散的模糊影子。那空洞眼底的水雾剧烈翻涌着,痛苦、抗拒、恐惧…最终,却被张桂芬那句“瘫着等死”和地上自己吐出的污迹,以及收音机里冰冷的“他杀嫌疑”,强行搅动起一股更加深沉、更加蛮横的决绝火焰!
她的嘴唇翕动得更加剧烈,无声的口型变成了近乎撕裂的力度:
“…喝…!”
喝!指向自己!在这片恐惧的深渊和粗暴的拒绝中,夺回掌控!
枯槁的右手,带着一种比强行灌药时更加沉重、更加不顾一切的缓慢,再次抬了起来!动作滞涩依旧,却多了一种近乎自毁的专注。它不再犹豫,直接伸向那碗温热的药汁!
指尖再次触碰粗糙冰冷的碗沿。身体依旧猛地一缩,喉咙里的呜咽被强行压回胸腔。巨大的生理排斥感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但她眼底那燃烧般的决绝如同礁石,死死抵住!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钩,猛地抠住了碗壁!
这一次,没有弹开!
碗很重。她枯瘦的手臂因用力而剧烈颤抖,带动着整个上半身都在晃动,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空洞的眼底,水雾被巨大的意志力强行撑开,露出里面翻涌的痛苦和一种近乎漠然的专注。
一寸…又一寸…
那只抠着药碗的、颤抖的手,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缓慢和沉重,极其艰难地、如同逆着滔天洪流…向上抬起!将那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搪瓷碗,一点一点地…拖向自己干裂渗血、因恐惧而不断颤抖的嘴唇!
碗沿再次触碰到了下唇。温热的触感和浓烈的苦涩让她猛地一颤!下唇的伤口被挤压,新鲜的、刺目的猩红瞬间染红了白色的搪瓷!巨大的痛苦和厌恶感瞬间攫住了她!
“…家…”一个极其微弱、带着巨大撕裂感的、破碎的气音,如同垂死野兽最后的呜咽,从她鲜血淋漓的喉咙里挤出来。
家!那抹深蓝!归途!
这个字,如同黑暗中点燃的一星微弱火苗,瞬间刺穿了她眼底厚重的恐惧水雾!那被“星辉”、“王猛”、“他杀嫌疑”等词汇勾起的、足以吞噬灵魂的黑暗漩涡,在这微弱火苗的映照下,如同被投入了一丝氧气,剧烈地翻腾、对抗!
她的嘴唇死死咬住!枯槁的头颅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力道…向前猛地一低!干裂的嘴唇狠狠压住碗沿!将碗口蛮横地倾斜!
一股温热、粘稠、苦涩到极致的黑褐色药液,如同滚烫的岩浆,猛地灌入了她被迫张开的嘴里!
“唔——!”巨大的痛苦瞬间攫住了她!苦!无法形容的苦!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从舌尖一路烧灼到喉咙深处!胃部如同被铁拳狠狠攥住,疯狂痉挛!她眼前发黑,身体剧烈地前倾挣扎,本能地想把那口毒药般的液体吐出去!抓住碗的手剧烈晃动,药汁泼洒出来,淋湿了她枯瘦的手腕和前襟!
不能吐!
收音机里的冰冷词语,“瘫着等死”的呵斥,地上自己吐出的污迹…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意识的最后防线上!
她枯瘦的脖颈爆出扭曲的青筋!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将干裂的唇肉彻底咬穿!新鲜的血液混合着苦涩的药汁在口腔里弥漫!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调动起每一块还能响应的肌肉,对抗着灭顶的排斥和恶心感!喉咙深处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和抽气!
咽下去!
动!喝!为了“家”!
一股混着浓烈血腥味的、滚烫的、粘稠的苦水,被她用无法想象的意志力,强行压过痉挛的喉管,狠狠地…咽了下去!
“呕——!”巨大的反胃感瞬间冲顶!她猛地松开药碗,身体佝偻着剧烈前倾,双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溢出黑褐色的药汁和鲜红的血丝!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每一次干呕都牵扯着腹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汗水如同开闸般奔涌,瞬间浸透了她的鬓角和后背!
“当啷!”药碗从她脱力的手中滑落,砸在轮椅脚踏板上,剩余的半碗药汁泼洒一地,浓烈的苦涩瞬间在隔间里爆炸开来。
她瘫软下去,胸口如同破风箱般剧烈起伏,脸色惨白得近乎透明,嘴角、下巴、前襟满是黑褐色的药渍和刺目的血污。空洞的眼睛失神地望着虚空,巨大的痛苦和生理排斥的余波让她如同刚从地狱里爬出来,只剩下微弱断续的倒气声和无法抑制的生理性泪水的奔流。
但她的喉咙,极其明显地…动了一下。
一个艰难的吞咽动作。那口混着鲜血的苦药,终究是…留在了里面。
成功了。代价是更惨烈的狼狈和深入骨髓的痛苦,但她完成了对自我更严酷的“动”的指令。为了那声微弱的“家”。
隔间的昏暗中,门板床上的陈默,浑浊的眼珠极其极其艰难地转动着,视线落在轮椅上那个因强行灌药而彻底虚脱、被药汁和血污覆盖的身影上。又缓缓移向自己床头那碗温热的药汁。最后,落在那根沾满血污、静静靠在墙壁上的深蓝色钢管上。
一股微弱的气流,从他撕裂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抽入。胸腔里那颗几乎被剧痛碾碎的心脏,在那口被咽下的混血苦药和那声微弱“家”的映照下,极其极其微弱地…搏动了一下。一股混杂着巨大悲怆和一种被强烈驱策的滚烫洪流,再次席卷他濒临枯竭的神经。
枯槁的左手,不再仅仅是搁在薄褥子上。五指极其极其微弱地…再次蜷缩了一丝!肩肘处那微弱的力量联动再次发动!手臂极其艰难地、带着令人心颤的滞涩…向钢管的方向…挪动了微不可察的一线!
动。
这个字,如同烧红的铁块,在隔间弥漫的血腥、苦涩、恐惧和无声的角力中,被反复锻打,愈发坚韧。
…
傍晚的光线昏黄,带着一丝疲惫的暖意,从高窗斜射进来,给隔间镀上一层沉滞的金色。药味、汗味和铁锈味混合着,凝固在空气里。张桂芬再次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稀粥。她看着地上新添的药渍和血污,看着轮椅上如同血人药人般的阿满,又看看床上气息奄奄的陈默,粗重的眉毛拧得更紧,但最终只是烦躁地叹了口气,没再骂人。
她把粥碗放在阿满轮椅的搁板上,动作比之前轻了许多。又走到陈默床边,粗鲁地扶起他上半身,准备灌粥。捏开他嘴的动作,似乎…又放轻了一丝?也许是错觉。
陈默被动地吞咽着温热的米粥,每一次吞咽依旧牵扯着剧痛。浑浊的眼睛半睁着,视线却越过张桂芬的肩头,落在阿满搁板上的那碗粥上。
阿满垂着头,汗水浸湿的碎发贴在苍白的额角。嘴角残留的药渍和血污已经干涸结痂。空洞的眼睛低垂着,落在自己搁在腿上、沾着药渍和粥污的枯瘦双手上。指关节处,因反复用力抓握而留下的青紫印记清晰可见。她的右手食指,极其极其缓慢地…在膝盖上…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上抬起了一点点!幅度微小得如同幻觉,却清晰地落入了陈默的眼中!
她在尝试!在完成了那场惨烈的自我喂药之后,她在尝试更精细的掌控!
张桂芬灌完陈默的粥,胡乱给他擦了擦嘴,又瞥了一眼阿满。阿满面前那碗粥,依旧没动。张桂芬张了张嘴,那句呵斥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变成了一句带着疲惫的咕哝:“…凉了自己喝点。”说完,收拾了碗筷,转身出去了。
隔间重新沉入寂静。昏黄的光线里,尘埃缓慢地舞动。
陈默的意识在剧痛和虚脱中浮沉。每一次短暂的清醒,那根冰冷的钢管都如同坐标般存在。阿满强行咽下苦药后虚脱的惨状,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意识里。
枯槁的左手,搁在薄褥子上。意念再次凝聚,穿透剧痛的屏障。
动…手指…
他死死盯着自己的左手食指。用意念,如同操控一台锈蚀的机器,向那根枯槁的、指甲崩裂的食指,发出指令。
动!
腰椎深处的剧痛如同潮水般汹涌干扰。手指只是极其轻微地、不受控制地弹跳了一下。
失败。剧痛反扑。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再次挣扎回一丝。
动…食指…
意念更加集中,更加艰难地穿透剧痛的屏障。
这一次,食指的指尖,极其极其微弱地…向掌心方向…蜷缩了极其微小的一丝弧度!像垂死的虫豸最后的蠕动。
一丝微弱的、几乎无法感知的电流般的信号,顺着神经艰难地传递!陈默浑浊的眼底,瞬间掠过一丝极其短暂、却无比真实的锐光!能动!哪怕只是一丝!
这微小的成功,如同在干涸的河床上又凿开一道细流。
他的目光,艰难地转向阿满。
阿满依旧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但她的右手食指,此刻正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模仿般的滞涩感…极其极其轻微地…抬离了膝盖!悬在了空中!虽然依旧微微颤抖,虽然只有几厘米的高度,却清晰地悬停在那里!不再是触碰,是悬空的控制!
她也在尝试!在完成了那场惨烈的自我喂药之后,她在尝试更精细的“动”!
四目再次在昏暗中交汇。没有言语。只有彼此眼中那微小的、艰难达成的动作,和眼底深处那层被剧痛与污浊覆盖下、缓慢苏醒的、名为“掌控”的微弱火种。
隔间的昏黄里,两个被苦难碾碎的躯壳,隔着泼洒的药渍、粥污和一尺长的冰冷钢管,用各自枯槁僵硬的手指,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向身体废墟深处掘进的战争。每一次微不可察的指尖蜷曲或抬起,都耗尽心力,都伴随着剧痛的低鸣与无声的喘息。尘埃在光束里缓缓沉降,仿佛在丈量这场以毫米为单位的、向生的艰难挪移。
就在这时——
隔间的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老王头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布满褶子、沾着果渍和尘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浑浊的老眼扫过床上挣扎挪移手指的陈默,扫过轮椅上悬停指尖的阿满,扫过地上泼洒的药渍和血污。
他没有说话。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在沾满油污和汗渍的围裙上无意识地擦了擦。然后,极其缓慢地、费力地弯下腰。枯瘦的手指,从围裙口袋里,轻轻地、稳稳地…掏出一个表皮光滑如釉的橘子。
那橘子,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着温润、饱满、饱含着生命力与归途希冀的…釉亮光泽。
老王头佝偻着背,一步一挪,沉重地走到陈默的门板床边。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地将那个橘子,放在了陈默那只枯槁的、刚刚艰难蜷缩过指尖的左手旁边。
橘子温润的触感,透过粗糙的皮肤,极其微弱地…传递到陈默混沌的意识深处。
老王头没有停留,也没有看阿满。他默默地转过身,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门缝外,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
陈默枯槁的眼珠极其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手边那个温润饱满的橘子上。又艰难地抬起,望向对面轮椅上,那双依旧悬停着食指、倒映着昏黄光线的空洞眼睛。
一股微弱的气流,从他撕裂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抽入。
枯槁的左手,五指极其极其微弱地…再次蜷缩了一下。指尖,极其极其缓慢地…触碰到了橘子光滑冰凉的表面。
阿满悬停在空中的食指,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下点了一下。如同一个无声的确认。
橘子冰冷的表皮,钢管幽暗的金属光泽,在隔间昏黄的尘埃里,无声地交织。一尺之内的战场,因为一颗沉默的橘子,悄然注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弱的暖流。苦难依旧如山,但掌控的微光,在指尖与橘皮的触碰间,似乎又亮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