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头放下的第四个橘子,在陈默左手边冰冷光滑的钢管的衬托下,显得异常饱满、温润,像一枚沉甸甸的、饱含希冀的果实。橘皮的清冽甘甜,顽强地穿透隔间里凝固的苦涩、血腥与药味,宣告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生命力。
张桂芬僵在半空的手,终于落了下来,却不是去扶陈默,而是粗暴地一把扯过搭在床沿的、那块湿冷的破布,胡乱地擦着陈默脸上奔涌的血汗混合物。动作依旧生硬,带着一种被刚才那惨烈一幕震得无处发泄的烦躁,但力道似乎下意识地收敛了些许,避开了他额角纱布下被汗液浸软、边缘撕裂的深褐色硬痂。
“作死!作死啊!”她嘴里反复咕哝着,布满油汗的脸上惊骇与茫然交织,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扫过陈默那条瘫软在薄褥子上、刚刚痉挛般蹬踹过的右腿,又扫过轮椅上阿满那双空洞眼底残留的锐光。她丈夫站在门边,张着嘴,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看看床上血汗淋漓的陈默,又看看轮椅上嘴角渗血、眼神却亮得骇人的阿满,最后求助似的看向佝偻着背、沉默地站在陈默床边、仿佛一截枯木的老王头。
老王头浑浊的老眼盯着陈默左手边那第四个橘子看了一会儿,又缓缓移到陈默那只死死抠着橘子和钢管、指关节惨白如骨的手上。布满褶子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洞悉一切的疲惫。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缓慢地、费力地直起佝偻的背,一步一挪,沉重地走了出去,带上了那扇歪斜的隔间门,将一室的血腥、汗馊、药味、橘香和尚未平息的剧烈喘息留在了昏黄的光线里。
隔间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有陈默和阿满破风箱般粗重到破音的倒气声,汗水滴落在肮脏枕巾和冰冷钢管上的细微声响,还有血液从额角伤口缓慢渗出的粘稠感。
陈默彻底瘫软在硬邦邦的门板床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腰椎深处毁天灭地般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身体像是被彻底拆散、碾碎,每一块骨头都在呻吟。巨大的虚脱感如同冰冷的海水,几乎要将他残存的意识彻底淹没。然而,胸腔深处那颗心脏,在钢管的冰冷、橘皮的清香和掌心那颗被指甲深陷的饱满果实触感三重刺激下,在刚刚那清晰无比的右腿痉挛蹬踹带来的、近乎虚脱的狂喜余波冲击下,搏动得异常沉重而蛮横。
他的意识在剧痛与虚脱的深渊边缘挣扎,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着,视线首先捕捉到的,是自己那只枯槁的左手——五指依旧如同铁钳,死死抠住冰冷的钢管和光滑的橘皮,指甲深陷之处,沁出的微酸汁液混合着钢管上的汗血,沿着暗蓝的金属表面,留下了一道蜿蜒黏稠、尚未干涸的新痕迹。
这痕迹,连接着他刚刚那摇摇欲坠的悬停,连接着那声“站住”的哀求,连接着那声“好”的裁决。
一股微弱的气流,从他撕裂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抽入。目光极其极其缓慢地、如同拖着千钧重物,移向自己瘫软在薄褥子上的右腿。那条腿,此刻依旧毫无生气,如同不属于他身体的一部分。但刚才那清晰无比的、源自自身肌肉收缩的“动”!脚掌实实在在撞击在冰冷坚硬门板床床沿的触感!那“咚”的一声沉闷回响!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他濒临枯竭的灵魂灰烬里。
能动!腿能动!
这个认知,带着硝烟味和血腥气,如同一颗投入死寂深潭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狂暴的漩涡!残存的意志,被这微小的、惨烈达成的成功狠狠点燃,爆发出最后一点火星。
动!再动!回应她!也回应自己!
意念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不顾一切地烙向那条瘫软的右腿!集中!调动!如同催逼那最后一丝痉挛的力量!
腰椎护具下的肌肉瞬间绷紧,试图响应这来自大脑的疯狂指令!腰椎深处立刻传来令人牙酸的恐怖呻吟!剧痛如同超新星爆发后的绝对零度,轰然反扑!额角刚刚被张桂芬胡乱擦拭过的伤口,再次渗出新鲜的、温热的血丝,混着汗水滑落鬓角。
“呃…嗬…”一声混合着剧痛与巨大意志力挣扎的嘶鸣,从他喉咙深处挤出。身体在薄褥子上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那条右腿,纹丝不动。仿佛刚才那奇迹般的蹬踹,只是垂死前的一次幻觉。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铁钳,瞬间扼住了他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巨大的虚脱感更加汹涌地袭来,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
“…腿…”
一声极其微弱、带着血沫腥气的、破碎的音节,艰难地穿透隔间的沉寂。
是阿满!
陈默浑浊的眼珠猛地一颤!艰难地、耗尽心力地转动视线,投向对面的轮椅。
阿满瘫在轮椅里,胸口依旧剧烈起伏,脸色惨白如金纸,嘴角渗出的鲜血在灰暗的光线下触目惊心。但她那双空洞的眼睛,却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锐利光芒,钉在陈默那条瘫软的右腿上!那层厚重的水雾剧烈翻涌着,里面透出的不再是纯粹的痛苦,而是一种燃烧般的、命令式的专注!
“…动…”又一个破碎的音节,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从她染血的唇齿间艰难挤出!她的右手,死死抠着腿上那颗被指甲抠得更加变形、汁液混合血污的橘子,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呻吟。
这声命令,如同最后一记鞭笞,狠狠抽打在陈默濒临涣散的意志之上!一股混杂着悲怆、不甘和一种被这命令点燃的、近乎殉道般的狂怒,如同地底的岩浆,冲破所有剧痛与虚脱的阻隔,轰然喷发!
回应她!
意念再次化作烧红的烙铁,更加疯狂地烙向那条瘫软的右腿!集中!调动!催逼!榨取灵魂深处最后一点火星!
腰部护具下的肌肉再次绷紧!腰椎深处再次传来恐怖的呻吟!额角的鲜血流得更急!汗水如同开闸的洪水!
“呃啊——!”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身体在剧痛下剧烈地弓起!
就在这剧痛达到顶峰的瞬间!就在他意识几乎要被剧痛彻底撕碎的刹那——
那条瘫软的右腿,膝盖上方一小块肌肉,极其极其微弱地…抽搐了一下!
幅度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隔着那条沾满血污和汗渍的破旧单裤,只有膝盖处极其短暂地、几乎看不见地…向上顶起了一丝布料的褶皱!
然而——
陈默浑浊的眼珠骤然爆发出骇人的锐光!不是痛苦,是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确认——动了!它真的动了!不是幻觉!
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力量感,混合着肌肉收缩的细微电流,瞬间传遍了他枯槁的身体!虽然短暂,虽然伴随着灭顶的剧痛,但这源自自身躯体的“动”!这第二次的确认!
巨大的狂喜如同最狂暴的电流,瞬间贯穿了他濒临枯竭的神经!这狂喜甚至短暂地压过了那毁天灭地的剧痛!他枯槁的脖颈爆出蚯蚓般的青筋,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嘶鸣,浑浊的眼珠死死钉在阿满那双燃烧着命令火焰的空洞眼睛上!
成功了!又一次!回应了她!
轮椅上,阿满空洞的眼底,那锐利的光芒如同被投入了新的燃料,骤然暴涨!一丝极其清晰、带着巨大震撼的“确认”微光,如同闪电般刺穿了翻涌的水雾!她枯槁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前倾,死死抠着橘子的双手指关节更加惨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橘肉里!
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混合着那清晰的“确认”带来的奇异暖流,在她枯竭的躯壳里奔涌!她不再仅仅看着!她要行动!要靠近!要再次确认自己的腿!
“…呃啊——!”一声混合着巨大痛苦和狂暴决心的嘶吼,从她鲜血淋漓的喉咙里挤压出来!她双手死死抠住轮椅两侧的扶手!枯瘦的上半身爆发出令人心悸的蛮力!头颅高昂!背脊挺得笔直!双臂如同两根枯槁却异常坚韧的钢条,死死撑着扶手!枯瘦的上半身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和巨大的阻力…再次向上撑起!
这一次,身体抬离轮椅座垫的高度,明显超过了昨日和刚才那绝望的尝试!虽然依旧伴随着巨大的虚脱和腰椎深处冰锥搅动般的剧痛!但她不管!她所有的意念,所有的力量,都疯狂地催逼向下半身!催逼向那两条如同灌满了铅、毫无知觉的腿!
动!像他一样!动!
意念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向自己的双腿!集中在右腿!集中在刚才那脚掌在脚踏板上留下汗湿印痕的地方!
巨大的意志力如同无形的绳索,死死勒住每一寸还能感知的肌肉!
就在这上半身撑起到新高度的瞬间!就在这意念催逼达到顶峰的刹那!
她的右脚脚踝内侧,极其极其微弱地…向内…抽搐般地…勾了一下!
幅度同样微小到难以察觉!只是脚踝内侧的肌腱极其短暂地绷紧了一瞬,带动着穿着破旧布鞋的右脚,在冰冷的金属脚踏板上,极其轻微地向内侧…蹭了极其微小的一线距离!
然而——
就在这脚踝抽搐的瞬间!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力量感,混合着脚踝肌腱绷紧的触感,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了她枯槁的身体!她空洞的眼底,那层厚重的水雾被这突如其来的、源自自身的“动”彻底撕裂!一丝极其清晰、带着巨大惊骇和一种被强行唤醒的、原始生命力的锐光,如同烧熔的钢水,在她骤然收缩的瞳孔深处爆燃!
“呃…!”一声短促、带着巨大惊悸和奇异确认的抽气声!
她的身体只悬停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巨大的虚脱感和剧痛便再次如同无形的铁墙轰然压下!她如同断翅的鸟,重重跌回轮椅!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她瘫软下去,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但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锐利的光芒并未彻底熄灭,而是剧烈摇曳着,残留着巨大的惊悸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身体深处的、微弱的狂喜——能动!她的腿!也能!
隔间里只剩下两人破风箱般的倒气声和汗水、鲜血滴落的细微声响。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汗馊、药味和橘香,混合成一种奇异而尖锐的生命气息。
张桂芬端着两碗新熬的、冒着热气的浓稠米粥再次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陈默瘫在床上,血汗浸透,但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那条瘫软的右腿,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着;阿满瘫在轮椅里,脸色惨白,嘴角带血,但空洞的眼睛同样死死盯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眼底残留着惊悸与狂喜交织的锐光。
她布满油汗的脸上,那混杂着惊骇、茫然和一丝被逼到绝境后的市井蛮力的神情,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清晰的裂痕。她看看陈默,又看看阿满,再看看陈默手边那四个表皮光滑如釉的橘子,最后目光落在阿满腿上和胸口那两颗被抠得变形的橘子上。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烦躁和一种近乎荒谬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猛地将两碗粥重重顿在充当床头柜的破木箱上,热粥溅出,洇开深褐色的斑点。
“喝!”她粗嘎地命令,声音带着不容置疑,却少了昨日的呵斥力道,更像是一种被眼前景象冲击后的、虚张声势的维持。
她走到陈默床边,动作依旧谈不上轻柔,但扶起他歪斜头颅的手,似乎多了一丝笨拙的稳定。她粗短的手指甚至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避开了他额角渗血的纱布边缘。灌粥的动作也快,但似乎刻意控制了倾倒的速度,避免呛到他撕裂的喉咙。
轮到阿满时,张桂芬看着轮椅上那碗依旧没动的凉粥,再看看阿满死死抠着橘子、指关节惨白的手,那句习惯性的呵斥“你也喝!”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变成了一声更加烦躁的咕哝:“…随你便!”她端起那碗凉透的粥,想拿走,动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烦躁地又放回了搁板上,紧挨着那颗阿满没有触碰的、完好的橘子。
她收拾了陈默的空碗,转身出去,门依旧摔得山响,但那力道里,似乎少了些蛮横,多了点发泄不出的憋闷。
隔间重新沉入昏黄。橘香在血腥和汗馊中顽强弥漫。
阿满空洞的眼睛低垂着,死死盯着自己腿上那颗被抠得更加变形、汁液混合着血污的橘子。搁板上那颗完好的橘子,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她的嘴唇翕动,无声地重复着那个口型:
“…拿…”
拿!目标——搁板上的橘子!
枯槁的右手,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滞涩,却比昨日、比刚才明显流畅了一丝,极其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它不再狂暴地拖拽左臂,而是极其艰难地、如同拖着无形的重物…移向搁板!指尖再次触碰光滑冰凉的橘皮。
身体依旧猛地一缩,喉咙里的呜咽被强行压回胸腔。巨大的生理排斥感依旧如同海啸,但她眼底那燃烧般的决绝如同礁石,死死抵住!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钩,猛地抠住了橘皮!巨大的力量从枯瘦的指尖迸发!右臂因用力而剧烈颤抖!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死死咬着下唇,新鲜的血液从齿缝间渗出。空洞的眼底,水雾被巨大的意志力强行撑开,露出里面翻涌的痛苦和一种近乎漠然的专注。
这一次,动作虽然依旧沉重缓慢,却少了昨日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感。那只抠着橘子的、颤抖的手,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一寸…又一寸…向上抬起!将那颗饱满的橘子,拖离搁板!拖向自己的胸口!
橘子离开搁板的瞬间!惊悸依旧,但呜咽声被压得更低!她枯槁的头颅向前猛地一低!橘子蛮横地抵在了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
“唔…!”短促的闷哼!冰凉的触感!她不管!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压住橘子!动作笨拙而狂野!每一次挤压都带来新的不适,但橘子…终究被她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按在了胸口!
虚脱感袭来,倒气声微弱。但她的双手,依旧死死按着胸口的橘子。两颗橘子,一颗在腿上,一颗在胸口。她空洞的眼睛,缓缓移向陈默手边那四个橘子。又极其极其缓慢地…移向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
动…
一个无声的指令,在她灵魂的灰烬里亮起微光。
意念如同烧红的钢针,再次狠狠刺向自己的右腿!集中在脚踝!集中在刚才那抽搐勾动的地方!
动!像刚才那样!动!
巨大的意志力勒紧!榨取!
她的右脚脚踝内侧,极其极其微弱地…再次…向内…勾了一下!
幅度依旧微小!但清晰!那微弱的力量感和肌腱绷紧的触感,再次如同电流般传遍全身!
“呃…!”又是一声短促、带着惊悸和确认的抽气!
轮椅上,阿满空洞的眼底,那锐利的光芒如同被反复淬炼的钢,更加凝实。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名为“站立点”的微光…如同冻土下艰难探头的嫩芽,再次顽强地…从那剧烈翻涌的水雾中…透了出来。
她的双手,死死抠着胸口的橘子。指甲深陷橘皮,沁出的微酸汁液,混合着她嘴角尚未干涸的血迹,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奇异而微弱的光泽。
橘皮的清香,更加浓郁了,顽强地宣告着这片苦难焦土上,生命挣扎向上的…点点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