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头留下的第四个橘子,在陈默左手边冰冷的钢管上,像一枚小小的、沉甸甸的太阳。橘皮的清冽甘甜,混杂着隔间里尚未散尽的血腥、药味、汗馊,顽强地宣告着某种不屈不挠的存在。这气味钻入陈默混沌的感知,像一根细微却坚韧的线,将他从虚脱的深渊边缘,一寸寸拽回。
张桂芬摔门出去的力道,比昨日轻了些许。隔间里只剩下两人粗重到破音的喘息,汗水滴落枕巾的微响,还有血液缓慢渗出伤口的粘稠感。
陈默瘫在硬邦邦的门板床上,腰椎深处的剧痛如同永恒的潮汐,每一次呼吸都带来灭顶的冲刷。身体像被彻底拆散,碾碎,再胡乱拼凑起来,每一寸都在无声地尖叫。巨大的虚脱感冰冷粘稠,几乎要将残存的意识彻底吞没。然而,胸腔深处那颗心脏,在冰冷钢管的触感、掌心橘子光滑微凉的皮质、以及右腿膝盖上方那一小块肌肉抽搐带来的、近乎虚脱的狂喜余波中,搏动得异常沉重而蛮横。
他的意识在剧痛的深渊里沉浮,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视线先是落在自己那只枯槁的左手上——五指依旧如同铁钳,死死抠住钢管和橘皮,指甲深陷之处,沁出的汁液混合着汗血,沿着暗蓝的金属,蜿蜒出新的、粘稠的痕迹。这痕迹,连接着昨日的悬停,连接着那声“站住”的哀求,连接着那声“好”的裁决。
动…
一个无声的指令,在灵魂的灰烬里再次亮起微光。
目光极其极其缓慢地、如同拖着千钧重物,移向自己瘫软在薄褥子上的右腿。那条腿,此刻依旧毫无生气,如同不属于他的一部分。但膝盖上方那极其微弱的一下抽搐!那清晰无比的力量感!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刻印在濒临枯竭的神经上。
能动!它真的能动!
回应她!也回应自己!
意念再次化作无形的绳索,狠狠勒向那条瘫软的右腿!集中!调动!催逼那最后一丝力量!像刚才那样!动!
腰部护具下的肌肉瞬间绷紧!腰椎深处立刻传来令人牙酸的恐怖呻吟!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他所有的防御!额角的伤口再次渗出温热的血丝。
“呃…嗬…”一声混合着剧痛与意志力挣扎的嘶鸣,从他喉咙深处挤出。身体在薄褥子上痛苦地弓起。
那条右腿,纹丝不动。只有膝盖上方那一小块肌肉,在巨大的意念催逼和剧痛的撕扯下,极其极其微弱地…绷紧了一瞬!仅仅是一瞬的绷紧!隔着破旧单裤,连布料的褶皱都未能清晰地顶起!
然而——
陈默浑浊的眼珠猛地爆发出骇人的锐光!不是痛苦,是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确认——动了!它回应了!虽然微弱,但它在回应!
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电流感,瞬间窜过他枯槁的身体!这确认带来的狂喜,甚至短暂地压过了那毁天灭地的剧痛!他枯槁的脖颈爆出蚯蚓般的青筋,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嘶鸣,浑浊的眼珠死死钉在对面轮椅上那双燃烧着命令火焰的空洞眼睛上!
成功了!它回应了!
轮椅上,阿满空洞的眼底,那锐利的光芒如同被投入了新的燃料,骤然暴涨!一丝极其清晰、带着巨大震撼的“确认”微光,如同闪电般刺穿了翻涌的水雾!她枯槁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前倾,死死抠着腿上那颗橘子的双手指关节更加惨白,指甲深深嵌进橘皮,几乎要刺入橘肉!
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混合着那清晰的“确认”带来的奇异暖流,在她枯竭的躯壳里奔涌!她不再仅仅看着!她要行动!要再次确认自己的腿!
意念如同烧红的钢针,再次狠狠刺向自己的右腿!集中在脚踝!集中在刚才那抽搐勾动的地方!
动!像刚才那样!动!
巨大的意志力勒紧!榨取!
她的右脚脚踝内侧,极其极其微弱地…再次…向内…勾了一下!
幅度依旧微小!但那微弱的力量感和肌腱绷紧的触感,再次如同电流般传遍全身!
“呃…!”又是一声短促、带着惊悸和确认的抽气!
隔间里只剩下两人破风箱般的倒气声,汗水沿着扭曲的脸颊滚落,滴在肮脏的枕巾和冰冷的钢管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微响。
张桂芬端着两碗新熬的、冒着热气的浓稠米粥再次进来时,脸上混杂的惊骇、茫然和一丝被逼到绝境后的市井蛮力,已经沉淀成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她看看床上血汗浸透、眼神却死死盯着自己右腿、燃烧着疯狂执着的陈默,又看看轮椅上脸色惨白、嘴角带血、但空洞眼底残留着惊悸与狂喜交织锐光的阿满。她的目光扫过陈默手边那四个表皮光滑如釉的橘子,最后落在阿满腿上和胸口那两颗被抠得变形、汁液混合血污的橘子上。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烦躁和一种近乎荒谬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她。她猛地将两碗粥重重顿在充当床头柜的破木箱上,热粥溅出,在污浊的木面上洇开新的深褐色斑点。
“喝!”她粗嘎地命令,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她走到陈默床边,动作依旧谈不上轻柔,但扶起他歪斜头颅的手,似乎多了一丝笨拙的、下意识的稳定。她粗短的手指甚至避开了他额角渗血的纱布边缘。灌粥的动作快,但倾倒的速度似乎刻意放慢了些,避免呛到他撕裂的喉咙。陈默被动地吞咽着,每一次吞咽都牵扯着剧痛,但他浑浊的眼睛,却固执地越过张桂芬的肩头,落在阿满搁板上的那颗完好的橘子上。
轮到阿满时,张桂芬看着轮椅上那碗依旧没动的凉粥,再看看阿满死死抠着橘子、指关节惨白的手,那句习惯性的呵斥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变成了一声更加烦躁的咕哝:“…随你便!饿死拉倒!”她端起那碗凉透的粥,想拿走,动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烦躁地又放回了搁板上,紧挨着那颗阿满没有触碰的、完好的橘子。她收拾了陈默的空碗,转身出去,门依旧摔得山响,但那力道,更像是一种无处发泄的憋闷。
隔间重新沉入昏黄。橘香在血腥和汗馊中,更加清晰地弥漫开来。
阿满空洞的眼睛低垂着,死死盯着自己腿上那颗被抠得更加变形、汁液混合着血污的橘子。搁板上那颗完好的橘子,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像一颗小小的诱惑。她的嘴唇翕动,无声地重复着那个口型:
“…拿…”
拿!目标明确!
枯槁的右手,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滞涩,却比昨日、比刚才明显流畅了一丝,极其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它不再狂暴地拖拽左臂,而是极其艰难地、如同拖着无形的重物…移向搁板!指尖再次触碰光滑冰凉的橘皮。
身体依旧猛地一缩,喉咙里的呜咽被强行压回胸腔。巨大的生理排斥感依旧如同海啸,但她眼底那燃烧般的决绝如同礁石,死死抵住!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钩,猛地抠住了橘皮!巨大的力量从枯瘦的指尖迸发!右臂因用力而剧烈颤抖!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死死咬着下唇,新鲜的血液从齿缝间渗出。空洞的眼底,水雾被巨大的意志力强行撑开,露出里面翻涌的痛苦和一种近乎漠然的专注。
这一次,动作虽然依旧沉重缓慢,却少了昨日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感。那只抠着橘子的、颤抖的手,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一寸…又一寸…向上抬起!将那颗饱满的橘子,拖离搁板!拖向自己的胸口!
橘子离开搁板的瞬间!惊悸依旧,但呜咽声被压得更低!她枯槁的头颅向前猛地一低!橘子蛮横地抵在了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
“唔…!”短促的闷哼!冰凉的触感!她不管!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压住橘子!动作笨拙而狂野!每一次挤压都带来新的不适,但橘子…终究被她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按在了胸口!
虚脱感袭来,倒气声微弱。但她的双手,依旧死死按着胸口的橘子。两颗橘子,一颗在腿上,一颗在胸口。她空洞的眼睛,缓缓移向陈默手边那四个橘子。又极其极其缓慢地…移向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
动…
意念如同烧红的钢针,再次狠狠刺向自己的右腿!集中在脚踝!集中在刚才那抽搐勾动的地方!
动!像刚才那样!动!
巨大的意志力勒紧!榨取!
她的右脚脚踝内侧,极其极其微弱地…再次…向内…勾了一下!
幅度依旧微小!但清晰!那微弱的力量感和肌腱绷紧的触感,再次如同电流般传遍全身!
“呃…!”又是一声短促、带着惊悸和确认的抽气!
轮椅上,阿满空洞的眼底,那锐利的光芒如同被反复淬炼的钢,更加凝实。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名为“站立点”的微光…如同冻土下艰难探头的嫩芽,再次顽强地…从那剧烈翻涌的水雾中…透了出来。
她的双手,死死抠着胸口的橘子。指甲深陷橘皮,沁出的微酸汁液,混合着她嘴角尚未干涸的血迹,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奇异而微弱的光泽。
下午的阳光,艰难地穿透馄饨店油腻的窗玻璃,斜斜地照进隔间一角,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投下几道昏黄的光柱。老王头佝偻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门口。他布满褶子、沾着油污和面粉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浑浊的老眼扫过床上依旧瘫软、但眼神执拗地盯着自己右腿的陈默,又扫过轮椅上死死按着胸口橘子、眼底残留锐光的阿满。
他没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费力地弯下腰。枯瘦的手指,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个表皮光滑如釉的橘子。然后,一步一挪,沉重地走到陈默的门板床边。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地将那个新的橘子,放在了陈默那只枯槁的、死死抠住橘子和钢管的左手旁边。
第五个橘子。
接着,他走到阿满的轮椅前。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在沾满油污的围裙上无意识地擦了擦,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轻轻拿起搁板上那颗阿满没有触碰过的、完好的橘子,放在了阿满死死按在胸口的、那颗被压得有些变形的橘子上方。两个橘子叠在一起,一个光滑温润,一个被压得汁液微渗。
做完这一切,老王头什么也没说,只是又看了两人一眼,一步一挪,沉重地走了出去。
阿满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胸口叠放的两个橘子。光滑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旧外套,清晰地传来。她的嘴唇翕动着,极其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吐出一个破碎却指向无比明确的音节:
“…谢…”
声音微弱,带着血沫的腥气,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隔间的昏黄里漾开微弱的涟漪。
陈默浑浊的眼珠猛地一颤!艰难地转动视线,投向老王头离去的门口,又缓缓移向阿满胸口叠放的两个橘子。一股极其微弱的气流,从他撕裂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如同叹息,又似回应。
橘皮的清香,混合着尘埃、汗血和淡淡的药味,在光柱里无声地弥漫、交织。
傍晚,馄饨店前堂的喧嚣渐渐平息。张桂芬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洗碗水,重重放在隔间门口的地上。她布满油汗的脸上带着一天劳作后的疲惫,目光扫过隔间里依旧无声对峙般的两人。
“死丫头!”她粗嘎地喊了一声,目光落在阿满身上,“过来!剥蒜!”
这声命令突兀而粗暴,带着惯常的烦躁。但阿满空洞的眼睛,却猛地从自己胸口的橘子上抬了起来,死死盯向门口那盆冒着热气的洗碗水和旁边地上放着的一小筐带泥的蒜头。
剥蒜…
一个具体的、明确的指令。
巨大的生理排斥感瞬间涌起,胃部一阵抽搐。看着那沾满泥土的蒜头,闻着那刺鼻辛辣的气息,她本能地想退缩,想把自己更深地缩进轮椅的禁锢里。但胸口的两个橘子,那光滑冰凉的触感和被压得微酸的汁液气息,清晰地提醒着她。
拿…动…谢…
这些破碎的、艰难达成的音节和动作,在她混沌的意识里碰撞。
“…呃…”一声极低的气音,带着巨大的阻力,从她喉咙里挤出。
她的右手,那只死死抠着胸口橘子的手,极其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滞涩…松开了!手指因为长时间的过度用力而僵硬、颤抖。她不再死死按着,而是极其艰难地、小心翼翼地…将胸口那两颗叠放的橘子,挪到了自己腿上那颗被抠烂的橘子旁边。三颗橘子,挤在她枯槁的腿上。
然后,她的右手,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僵硬,极其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目标——门口地上的那筐蒜头!
身体依旧猛地一缩,喉咙里的呜咽被强行压回。巨大的排斥感如同实质的墙壁挡在面前。但她眼底那燃烧般的决绝再次亮起!枯瘦的手指如同生锈的机械,伸向筐里一颗沾满湿泥的蒜头。
指尖触碰到冰冷湿滑的泥土和粗糙的蒜皮!刺鼻的辛辣气息瞬间冲入鼻腔!
“唔…!”压抑的闷哼!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巨大的不适让她几乎要立刻缩回手!
不能!拿住!
意念如同铁锤,狠狠砸下!
枯瘦的手指猛地收紧,死死抠住了那颗湿冷的蒜头!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再次惨白!指甲深深陷入沾满泥的蒜皮里!她不管那刺鼻的气味和湿滑的触感!用尽全身的力气,调动起每一块能响应的肌肉,极其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将那颗蒜头…从筐里…拖了出来!拖向自己的轮椅!
成功了!拿到了!
她死死抠着那颗沾满泥的蒜头,如同抓住一件稀世珍宝。目光艰难地移向张桂芬放在地上的那盆热水。下一步…剥开它。
她枯槁的右手,抠着那颗蒜头,极其极其缓慢地、颤巍巍地…移向那盆冒着热气的水。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水面!
“啊!”一声短促的惊叫!滚烫的触感让她猛地缩手!那颗沾满泥的蒜头脱手掉在地上,滚了几滚。
挫败感瞬间袭来。她空洞的眼底,那锐利的光芒剧烈摇曳了一下。
“笨死!”张桂芬的呵斥声响起,带着惯常的不耐烦,“水烫不会晾晾!”她骂骂咧咧地走过来,却不是打骂,而是粗暴地用脚将那颗掉在地上的蒜头踢到水盆边稍凉的地面上,又用脚尖将水盆往阿满轮椅的方向推近了一点。“剥!剥干净!不剥完别想吃晚饭!”说完,她转身又去忙活了,动作依旧粗重,但似乎懒得再盯着阿满。
阿满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颗沾满泥、被踢到水盆边的蒜头。又看看自己腿上那三颗橘子。橘皮的清香,顽强地钻入鼻腔。
拿!剥!
她枯槁的右手,再次极其极其缓慢地…伸了出去!这一次,她没有直接去碰热水,而是极其小心地、指尖颤抖着…触碰了一下水盆边缘——温热,但不再滚烫。她再次抠起地上那颗沾满泥的蒜头!然后,极其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它浸入温水中!冰冷的泥污在温水中化开,水变得浑浊。
她枯槁的手指,笨拙地、极其缓慢地…在温水中揉搓着那颗蒜头。泥土被洗去,露出里面粗糙的、布满纹路的紫色蒜皮。刺鼻辛辣的气息更加浓郁了。
剥开它!
意念再次驱动!枯瘦的拇指指甲,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近乎盲目的执着…抠进蒜头根部那层坚韧的皮!用力!撕扯!
“嘶啦…”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忽略的撕裂声!
一小片沾着湿泥的紫色蒜皮,被她枯槁的、指甲缝里还带着橘皮汁液和血污的手指…撕了下来!
成功了!剥开了第一片!
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片!虽然动作笨拙得可笑!虽然刺鼻的辛辣气息让她阵阵眩晕!但…她做到了!
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源自完成一个具体指令的力量感,混合着指尖撕开蒜皮的触感,瞬间传遍了她枯槁的身体!她空洞的眼底,那锐利的光芒再次暴涨!一丝极其清晰、带着巨大惊骇和一种被强行唤醒的、原始生命力的锐光,如同烧熔的钢水,在她骤然收缩的瞳孔深处爆燃!
“呃…!”一声短促、带着巨大惊悸和奇异确认的抽气声!
她不再犹豫,不再退缩!枯槁的右手,死死抠着那颗湿漉漉的蒜头,指甲疯狂地抠挖、撕扯着那层坚韧的皮!动作笨拙、狂野、毫无章法!紫色的蒜皮碎片混合着湿泥,沾满了她的手指、指甲缝,甚至溅到了她的裤腿上!辛辣的气息弥漫开来,刺激得她眼眶发红,但她不管!眼底只剩下那燃烧般的决绝和一种近乎漠然的专注!她要剥开它!完全剥开它!
床上,陈默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着,视线落在阿满那疯狂剥蒜的、沾满紫色蒜皮和泥污的枯槁右手上。又缓缓移向自己那只死死抠住橘子和钢管的左手。一股极其微弱的气流,从他撕裂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抽入。
意念再次凝聚,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向自己瘫软的右腿!集中在膝盖上方!
动!像刚才那样!回应她!
腰部护具下的肌肉绷紧!腰椎深处呻吟!剧痛撕扯!
“呃…”嘶鸣挤出。
那条右腿,膝盖上方那一小块肌肉,极其极其微弱地…再次…绷紧了一瞬!
幅度依旧微小!但清晰!力量感再次传来!
陈默浑浊的眼珠里,爆发出骇人的锐光!他不再只是盯着!他要尝试…抬起!抬起那沉重如山的腰!
意念如同狂暴的潮水,疯狂涌向腰部!集中!调动!催逼那最后一点残存的力量!以那只死死抠住钢管的左手为支点!向上!抬起!
腰部护具下的肌肉瞬间贲张到极限!如同拉到极致的绞索!腰椎深处传来令人灵魂冻结的恐怖呻吟!剧痛如同超新星爆发后的绝对零度,轰然反扑!额角的鲜血瞬间奔涌!汗水如同瀑布般涌出!
“呃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身体在剧痛下剧烈地弓起、抽搐!
就在这剧痛达到顶峰的瞬间!就在他意识几乎要被彻底撕碎的刹那——
他那枯槁的、被护具死死勒住的腰部,极其极其微弱地…向上…抬离了床面一丝!
幅度微小到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只有护具边缘勒进皮肉的印痕,极其短暂地…松动了一丝缝隙!新鲜的、暗红的血渍,瞬间从那松动的缝隙里渗出!
然而——
这极其微小的抬离!这源自自身力量对抗地心引力的“动”!这腰部的、核心的“抬起”!
一股狂暴的、近乎毁灭性的狂喜混合着灭顶的剧痛,如同最猛烈的电流,瞬间贯穿了陈默濒临枯竭的神经!他赤红的眼球几乎要瞪裂眼眶!喉咙里发出无声的咆哮!身体如同被电击般剧烈地颤抖!
成功了!腰…能动一丝了!
这微小的、惨烈达成的成功,如同在死寂的深潭里投下了一颗巨石!
隔间里只剩下阿满疯狂撕扯蒜皮的“嘶啦”声和陈默破风箱般粗重到破音的喘息、汗水混合鲜血奔涌的粘稠声响。
阿满浑然未觉,她的世界只剩下手中那颗被剥得坑坑洼洼、露出里面白色蒜瓣的蒜头,以及指尖传来的、完成指令的、带着辛辣刺痛的力量感。
张桂芬再次进来收拾碗盆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阿满枯槁的右手沾满紫色的蒜皮和泥污,死死抠着一颗被剥得七零八落的蒜头,空洞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而床上,陈默瘫在血汗之中,身体还在无意识地细微抽搐,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爆发出一种近乎回光返照般的、骇人的锐光,死死盯着自己刚刚抬起了一丝的腰部护具边缘,那里,新鲜的鲜血正缓慢地渗出。
张桂芬布满油汗的脸上,那麻木的疲惫第一次被一种清晰的、混杂着惊骇、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震颤所取代。她张了张嘴,那句习惯性的呵斥最终卡在了喉咙里。她默默地端起地上的水盆和那筐蒜头(里面只剩下几颗完整的),又看了一眼阿满腿上那三颗橘子和地上散落的紫色蒜皮碎片,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出去,轻轻地带上了隔间的门。
昏黄的光线里,橘皮的清香、刺鼻的蒜辣、浓烈的血腥和汗馊,混合成一种奇异而尖锐的生命气息。
阿满终于将手中那颗蒜头剥得只剩下光溜溜、沾着汁液的白色蒜瓣。她枯槁的右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将那颗蒜瓣放在轮椅搁板上。然后,她的目光,缓缓移向自己腿上那三颗橘子。又极其极其缓慢地…移向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
动…
意念再次凝聚。
轮椅上,阿满空洞的眼底,那锐利的光芒如同寒夜里的星火,在剥蒜的尘埃和辛辣中,无声地燃烧着。
老王头佝偻的身影,又一次无声地出现在门口。他浑浊的老眼扫过隔间里的一切——床上血汗中眼神骇人的陈默,轮椅上沾满蒜皮泥污、盯着自己双腿的阿满,搁板上那颗光溜溜的蒜瓣,地上散落的紫色碎片,以及阿满腿上的三颗橘子。
他布满褶子、沾着油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极其缓慢地、费力地弯下腰。枯瘦的手指,从围裙口袋里,再次掏出一个表皮光滑如釉的橘子。然后,一步一挪,沉重地走到阿满的轮椅前。
布满老年斑的手,没有去碰那三颗橘子,也没有去看那颗蒜瓣。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轻轻地将那个新的橘子,放在了阿满沾满紫色蒜皮和泥污的、枯槁的右手手心里。
第六个橘子。
阿满空洞的眼睛,缓缓聚焦在手心里那颗光滑、温润、散发着清冽甘甜气息的橘子上。沾满泥污和辛辣汁液的枯槁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腹更紧地贴住了那冰凉光滑的橘皮。
老王头什么也没说,直起佝偻的背,一步一挪,沉重地走了出去,将那扇歪斜的隔间门,轻轻掩上。
橘皮的清香,瞬间压过了刺鼻的蒜辣,在昏黄的光线里,无声地弥漫开来,包裹着隔间里两个在血污、汗馊和剥落的蒜皮碎片中,无声挣扎、确认着自身“站立点”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