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间地上未干的水痕,在斜射的、近乎白炽的午后阳光里,闪烁着细碎的微光。水汽带着微温的余韵,混合着消毒药水残留的微涩、血腥和浓烈的汗馊,在空气中无声地蒸腾、消散。这湿暖的气息包裹着陈默,将他从水疗后短暂的松弛中,一寸寸拖回重力与剧痛交织的残酷现实。身下被单的粗硬摩擦、腰椎护具边缘持续的勒压、右腿支具冰冷的束缚……一切如旧,却又似乎不同了。
水中那清晰的屈膝感、重心前移的掌控感,像烙印在神经上的图腾,比剧痛更鲜明。那只踏过大地的右脚掌,无意识地蜷缩又伸展,脚底残留的水泥地粗粝颗粒感,混合着水流温柔的抚慰记忆,形成一种奇异的、充满张力的召唤。
站…
一个无声的指令,带着水的记忆和大地的触感,清晰无比地刻在意识深处。目标不再是模糊的渴望,是具体的、必须抵达的彼岸——双脚站在地上!站在那水痕未干、光影交错的地面中央!站在那沉默的第十三个橘子旁边!
意念从未如此凝聚。它化作无形的轨道,精准地导向腰部核心收紧(高级护具支撑下清晰可感)、右腿股四头肌发力(电刺激下规律抽动,水中屈膝的记忆鲜活)、左臂支撑(助行器扶手冰冷坚硬)——向上!对抗重力!将整个身体…拔离床面!
腰部护具下的肌肉在电刺激和意念双重催逼下剧烈抽动!剧痛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瞬间攒刺!额角的伤口鲜血渗出!汗水如同瀑布般滚落!但在高级护具强力分散的压力保护和水中训练留下的清晰发力路径引导下,那毁灭性的撕扯感被强行约束在一条相对“有序”的轨道上!他的身体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缓慢却无比坚定的滞涩感…向上…向上…
臀部抬离床面!幅度比水疗后更大!更稳!
左腿蜷缩,脚掌稳稳抵住床沿,提供坚实的蹬踏支撑点!
右腿在支具固定、电刺激和意念疯狂催逼下,膝盖上方肌肉剧烈抽动,带动着小腿…极其极其艰难地…向下…垂落!脚掌…悬空!然后…带着千钧之力…向下…踏去!
“呃啊——!!!”混合着剧痛与狂暴力量的嘶吼撕裂了湿暖的空气!
脚趾尖!前脚掌!脚跟!
整个脚掌!再一次!沉重地!踏在了布满灰尘和未干水痕的水泥地面上!
“咚!”
那沉闷的声响,如同战鼓!
身体的大部分重量依旧倚靠着助行器和左腿的支撑,但这第二次踏足大地,比第一次更稳!更实!脚掌与地面接触的面积更大!那股源自大地深处的、粗粝而坚实的反作用力,顺着腿骨清晰地传回!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混合着掌控感和巨大威胁(剧痛如影随形)的力量感,瞬间贯穿了他枯槁的身体!
他枯槁的脖颈青筋暴突,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嘶鸣,浑浊的眼珠死死钉在对面轮椅上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空洞眼睛上!渴望着见证!更渴望着那声催促的鞭笞!
轮椅上,阿满空洞的眼底,那锐利的光芒如同被泼入了滚油,骤然沸腾!陈默那更稳的踏地,那沉重的“咚”,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刺入她枯竭的躯壳!嫉妒、不甘、渴望、以及一种被彻底点燃的、近乎毁灭的狂热,在她眼底交织爆燃!
站!立刻!现在!超越他!
意念化作无形的熔岩,疯狂灌入腰腹核心!电刺激下的肌肉抽动被意念催逼到极限!巨大的意志力榨取灵魂深处最后一点火星!双手死死抠住轮椅扶手!枯瘦的上半身爆发出令人心悸的蛮力!头颅高昂!背脊挺得笔直!
“呃啊——!”一声短促、压抑着巨大痛苦的闷哼!
她的身体如同被强弓射出,猛地抬离轮椅座垫!高度惊人!动作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惨烈!目标——前方冰冷的助行器扶手!指尖瞬间触碰到了那坚硬冰凉的金属!
抓住了!她抓住了支点!
巨大的虚脱感和腰椎深处毁灭般的剧痛同时轰然反扑!她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身体猛地向下沉坠!但这一次,那只枯槁的右手,如同濒死者抓住浮木,死死地、不顾一切地…抠住了助行器的金属扶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瞬间惨白!指甲在金属表面刮擦出刺耳的锐响!
身体重重地跌回轮椅座垫!撞击声沉闷!轮椅被巨大的冲力带得向后滑退!但她的右手!依旧死死地抠住助行器!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外部的强力拉扯,呈现出一种极度扭曲、痛苦不堪的姿态!口鼻再次涌出鲜血!
“别松手!”杨护士冰冷沙哑的声音如同惊雷,瞬间穿透阿满的剧痛与混乱!她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围挡边,眼神如鹰隼,带着一种燃烧般的专注,“右手抓住!这是你的支点!核心收紧!意念集中!左腿!蹬地!向上!站起来!”
这指令精准、冷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一种洞悉灵魂的穿透力!
阿满空洞的眼底,那狂热的混乱瞬间被这指令劈开!一丝近乎真空的、绝对的专注取代了所有!意念从未如此清晰——右手死死抓住支点(金属冰冷坚硬)、腰腹核心收紧(电刺激抽动如火)、左腿(那条尚有微弱知觉的左腿)…蹬地!向上!站起来!
腰椎深处传来令人牙酸的恐怖呻吟!剧痛如同亿万冰锥瞬间搅动!但在右手抓住支点带来的强大外力支撑下,在电刺激对核心肌群的强力引导下,在杨护士那如同定海神针的指令约束下——她那枯槁的腰腹核心,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极其极其微弱地…再次向内收紧!同时,她的左腿脚掌,死死抵住轮椅脚踏板!调动起每一块还能响应的肌肉!爆发出最后一点火星!向上…蹬踏!
“呃——嗬——!!!”一声混合着剧痛、狂喜与生命最后狂暴燃烧的嘶吼!
在陈默摇摇欲坠地维持着单脚触地的同时——阿满枯槁的身体,凭借着右手死死抓住助行器提供的强大支点、左腿那竭尽全力的蹬踏、以及腰腹核心那爆发性的收紧…极其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滞涩和巨大的阻力…向上…离开了轮椅座垫!
臀部!抬离了座垫!
接着是腰!
然后…整个枯槁的上半身…完全离开了轮椅的承托!
她悬停在空中!身体因剧痛和巨大的力量消耗而剧烈颤抖!扭曲!右手死死抠住助行器扶手,指关节惨白到透明!左腿因过度蹬踏而僵直!口鼻的鲜血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深色的斑点!但她…离开了!真正地离开了那禁锢的轮椅!
成功了!她站起来了!虽然只是依靠助行器支撑的悬停!虽然姿态扭曲痛苦!但…她离开了轮椅!她的双脚…即将踏上大地!
这惨烈而短暂的成功,如同最狂暴的电流,瞬间贯穿了陈默濒临枯竭的神经!阿满那悬停的、脱离轮椅的姿态,像一记无形的核爆,在他意识深处炸响!
双脚!站在地上!和她一样!
一股混杂着悲怆、狂喜和一种被彻底点燃的、超越极限的意志,轰然喷发!残存的所有意志,孤注一掷地凝聚到那只踏地的右脚上!凝聚到左腿的支撑上!凝聚到对抗倚靠的意念上!
“呃啊——!!!”无声的咆哮在灵魂深处炸裂!
他那倚靠着助行器和床沿的身体,竟然极其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滞涩…向前…挪移了肉眼可见的一线距离!左腿脚掌更用力地蹬住床沿!那只踏地的右脚,承受了更多的重量!整个身体的重心,极其极其艰难地…离开了床沿的支撑!更多地…压在了那只踏地的右脚和死死抓住助行器的左手上!
幅度微小!但清晰!他更“站”在地上了!
巨大的反噬剧痛和虚脱感瞬间将他吞噬!身体猛地向后倒仰!但他那只踏地的右脚,依旧死死地钉在地面上!那只抓住助行器的左手,依旧如同焊接般稳固!身体砸回床沿的撞击声被喉咙里破音的嘶鸣掩盖!
隔间里一片死寂。只有两人破风箱般濒临极限的喘息、鲜血滴落的粘稠声响,以及助行器金属框架因承受巨大拉力而发出的细微呻吟。阳光白炽,将阿满悬停在轮椅上方、扭曲颤抖的身影和陈默半倚半站、右脚死死踏地的姿态,投射在布满水痕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无声呐喊的剪影。
杨护士站在围挡边,清澈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失去了所有冷静,只剩下纯粹的、无法掩饰的震撼。她看着阿满悬停的、浴血的身影,又看看陈默踏地不倒的姿态,嘴唇在口罩下微微颤抖。她没有立刻上前,仿佛被这人类意志超越肉体的惨烈一幕钉在了原地。
几秒钟后,她猛地回神,动作快如闪电!她冲到阿满身边,不是强行将她按回轮椅,而是极其精准地扶住阿满剧烈颤抖的腰腹和死死抓住助行器的右手,同时厉声喝道:“右腿!放松!意念引导!膝盖微屈!缓冲!慢慢下沉!不是砸回去!控制!控制住下落!”
她的指令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切断了阿满因剧痛和力量耗尽即将失控的崩溃!阿满空洞的眼底,那真空般的专注被指令重新梳理!意念引导——右膝(那条毫无知觉的右腿!)微屈…缓冲…控制下落…
她的身体极其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滞涩…向下…沉坠!不再是砸落!而是一种相对“受控”的回落!臀部…接触到了轮椅座垫的边缘…然后…是整个身体…重重地…却不再那么绝望地…坐回了轮椅!
几乎在同一瞬间,杨护士的另一只手已扶住陈默向后倒仰的身体,防止他因失去平衡造成新的损伤。“右脚!稳住!重心回移!左臂支撑!慢!慢!”她的声音如同双重奏,精准地指挥着两个濒临崩溃的战场。
陈默浑浊的眼珠在剧痛中艰难聚焦,按照指令,意念引导重心回移,左臂死死下压助行器,那只踏地的右脚,如同生根般,承受着重心的调整,缓缓分担着身体砸回床沿的冲击力。
危机暂时解除。隔间里只剩下两人濒死的喘息和鲜血滴落的粘稠声响。阿满瘫在轮椅里,口鼻带血,身体因剧痛和虚脱而不停地细微抽搐,但那只右手,依旧死死地抠着助行器的扶手,指关节惨白。陈默半倚在床沿,右脚掌依旧沉沉地踏在地上,那只抓住助行器的左手,同样惨白如骨。
杨护士迅速检查两人状态,处理阿满口鼻涌血的情况(所幸只是黏膜撕裂),检查陈默腰椎护具是否因刚才的剧烈动作移位。她的动作依旧精准,但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额角的汗水大颗滚落。
“够了。”她处理完毕,声音沙哑到了极点,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决断,“今天的极限到了。再强行下去,会废掉。”她看向两人,目光锐利如刀,“记住刚才的感觉。记住抓住支点的力量,记住蹬地的力量,记住核心收紧的力量,更记住…控制下落的力量!站起来的下一步,是能安全地站住,再安全地坐下!不是玩命!”
她收起电刺激仪,调整了高级护具的绑带松紧,确保不会压迫。“休息。吸收。明天继续。”她留下冰冷的医嘱,背着包,转身快步离开。那淡蓝色的背影,在白炽的阳光里,显得异常沉重。
张桂芬夫妇进来时,看到的是一片狼藉和两个如同从血水里捞出来、却又散发着一种可怕平静的人。地上除了未干的水痕,又多了几滩新鲜的血迹。阿满右手依旧抠着助行器,陈默右脚依旧踏在地上。他们没有说话,默默地收拾着地上的水渍和血迹,动作前所未有的轻缓。
陈默的目光,极其极其缓慢地移向自己那只死死踏在地上的右脚。灰尘混合着未干的水痕,沾满了脚底和脚背。又移向阿满那只死死抠住助行器扶手的、惨白如骨的右手。
站…
一个无声的确认,在剧痛与虚脱的深渊里亮起微光。不再是指令,是事实。他踏住了。她抓住了。
阿满空洞的眼睛,也缓缓从自己抠住金属扶手的右手,移向陈默踏在地上的右脚。最后,目光死死钉在地上那第十三个橘子上。它立在几滩血痕和水痕之间,表皮依旧光滑,在斜阳里反射着温润的光。
杨护士带来的功能性电刺激仪已被收起,但电极片留下的轻微刺痒感还在。高级护具稳稳地包裹着腰腿。隔间里残留的消毒水味、血腥、汗馊,混合着水痕蒸腾后更显稀薄的微温气息。
张桂芬端来了两碗浓稠得几乎成糊状的肉羹。她没有说话,把碗放在破木箱上。走到陈默床边,动作笨拙却异常小心地扶起他的头,用勺子一点点喂食。轮到阿满时,她看着阿满依旧死死抠住助行器的右手和嘴角干涸的血迹,犹豫了一下,最终把碗放在搁板上,紧挨着那颗干瘪的橘子和之前没动的凉粥。
陈默被动吞咽着温热的肉羹,每一次吞咽都牵扯着剧痛。但他的意念,却无比清晰地“回放”着刚才踏地时那股反作用力,回放着水中重心前移的掌控感。他枯槁的左手,依旧抓住助行器,但指腹的力道似乎松动了一丝,不再是纯粹的“死抠”,而是带着一种“掌控”的意味。
阿满空洞的眼睛盯着搁板上的肉羹,又看看自己死死抠住助行器的右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的、带着血腥味的咕哝。她的左手,极其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僵硬…抬了起来!目标——不是肉羹,是助行器的另一侧扶手!
指尖触碰到冰冷坚硬的金属!身体猛地一缩!但她不管!枯槁的左手五指,如同铁钩,猛地也抠住了金属扶手!
双手!她双手都抓住了支点!
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源自双手掌控支点的力量感和安全感,瞬间传遍了她枯槁的身体!她空洞的眼底,那锐利的光芒再次暴涨!
陈默浑浊的眼珠猛地一颤!看着阿满双手抓住助行器。又缓缓移向自己那只踏地的右脚。意念再次凝聚——左脚…也要踏下去!双脚站在地上!
他枯槁的左腿,那条尚有部分知觉的腿,极其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全新的决绝…开始向下移动!脚掌离开了床沿!悬在了空中!目标——布满水痕和血痕的水泥地面!
轮椅上,阿满双手死死抠住助行器扶手,腰腹核心在高级护具的支撑下,极其极其微弱地…再次向内收紧!同时,她的左腿脚掌,死死抵住轮椅脚踏板!右腿(那条毫无知觉的右腿!)…在意念疯狂的催逼下,膝盖处似乎也极其极其微弱地…绷紧了一丝!带动着脚掌…离开了脚踏板!悬在了空中!
隔间里,斜阳将两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布满斑驳痕迹的地面上。陈默悬空的左脚,阿满悬空的右脚,都指向同一个地方——那第十三个橘子所在的光影与水痕交界之处。
空气凝固,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汗水滴落的声音。地上未干的水痕,在最后的余晖里,闪烁着微弱而执拗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