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城的炊烟稀薄如垂死者的喘息。盐堡雷霆手段震慑豪强，安抚盐工，重燃盐场烟火。
然而，一股更致命的寒流悄然扼住这座新生城市的咽喉——粮荒。
裴璩承诺的首批粮秣杳无音信，润州存粮在支撑大军远征后近枯竭，明州本地在王郢劫掠和豪强囤积下粮仓空空。
盐堡的金鳞刚淬去盐霜，便陷入釜底炊烟欲断的绝境。
润州农桑所试验田。孙老倔佝偻着背，近乎贪婪地抚摸着田里日益饱满、已微微泛黄的占城稻穗。
这是盐堡最后的希望，但距成熟收割至少还需半月。
“老天爷啊，再给点日头，再忍几天……”他喃喃自语，布满血丝的眼睛满是焦虑。
他身后，农桑所粮仓彻底见底，连给试验田除草的学徒，每日也只能分到两碗稀得照见人影的粟米粥。
与此同时，明州白浪盐场。盐工们领到了工钱，修好了盐灶，卤池重新泛起光泽。
但喜悦很快被饥饿取代。“偿欠粮”早已吃完，城中粮铺要么关门，要么米价飞涨，一日数变。
老盐工胡三佝偻着走进自家低矮的泥屋。昏暗油灯下，老伴和两个面黄肌瘦的孙子眼巴巴望着他。
胡三沉默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省下的、发硬的盐饼和半袋黍米——这是他领到的部分工钱咬牙换来的。
“吃……先紧着孩子……”胡三声音沙哑，将黍米递给老伴，自己掰了一小块盐饼，就着凉水艰难咽下。
胃里火烧火燎，但他浑浊的眼睛看向盐场方向。那里有活路，有盼头，盐堡的李刺史……会想办法的！他得撑住！
明州府衙，气氛压抑如暴风雨前的死寂。孙监丞捻着仅剩的几根胡须，脸色铁青地将一份公文拍在桌上：“堡主，裴璩的回信！又是老调重弹！说什么‘漕运艰难’、‘山匪截道’、‘粮秣筹措不易’，请我们再‘宽限旬日’！这分明是推诿！见死不救！”
李烽面无表情，手指在空荡荡米缸边缘划过，留下一道清晰痕迹。他看向下首的周文：“周场监，城中粮铺，情形如何？”
周文顶着巨大黑眼圈，声音疲惫却带着被逼到绝境的狠劲：“回刺史！卑职带人查了！城中大小粮铺，存粮十不存一！仅存的几家，背后都有本地豪绅影子！
他们……联合抬价！斗米已涨至八百文！还在涨！卑职拿您手令去‘劝诫’，他们表面应承，暗地里却把粮食藏得更深，或只卖天价！”他脸上带着一道新添抓痕，是昨日去一大粮商家“劝诫”时被家丁推搡所致。
“八百文……”陈瘸子阴恻恻笑了，“贞观盛世，斗米不过三四文。如今这世道……嘿，好一个‘安抚为上’！
裴璩想看我们饿死，钱缪想看我们被暴民撕碎，那些豪绅想吸干盐堡最后一滴血！”
“堡主，不能再等了！”张钧霍然起身，金鳞护臂撞在桌沿发出闷响，他独眼赤红，“末将带兵，挨家挨户去搜！那些豪绅家里，必有存粮！谁敢反抗，杀！”
“不可！”孙监丞立刻反对，“此乃下下策！一旦动兵强搜，正中裴璩下怀！他会立刻上奏朝廷，弹劾堡主‘纵兵抢掠，祸害地方’！
钱缪更会借机煽动，明州必乱！届时，我们就是众矢之的！”
“难道就看着百姓活活饿死？看着盐工罢工？看着盐堡不战自溃？”张钧低吼，脖子上青筋暴起。
李烽目光扫过争执众人，最终落在窗外。夕阳下，明州城炊烟稀稀拉拉，如同垂死病人呼吸。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压住所有争论：“搜粮，是自绝于民。等死，是坐以待毙。我们……买粮！”
“买？”众人一愣，孙监丞苦笑，“堡主，府库……连铜钱都所剩无几了！拿什么买？”
“拿盐！”李烽斩钉截铁，“白浪场新出的盐，价比黄金的霜雪盐！还有……我们缴获的王郢那批没来得及熔掉的金银首饰！
以盐堡信誉作保，向城中百姓、向所有还有余粮的人，高价购粮！盐堡出价，斗米……一千文！现盐现货，绝不拖欠！”
翌日清晨，明州城最宽阔的“盐街”上，搭起高台。高台两侧，堆积着新出的、雪白晶莹霜雪盐袋，还有几箱打开盖子的金银珠玉，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一杆大旗插在高台中央：金鳞盐山旗下，斗大“籴”字触目惊心。
孙监丞亲自坐镇，周文带一队盐枭卫维持秩序。
告示贴满全城：盐堡刺史府，以霜雪盐及金银，高价籴粮！斗米一千文！童叟无欺！
消息如炸雷，瞬间传遍全城！
起初，无人敢信。饥荒之年，粮就是命根子，谁舍得卖？何况卖给官府？
然而，当第一个颤巍巍老妇人，抱着半袋珍藏救命陈米，试探着走上高台，换回一小块雪白盐砖和沉甸甸铜钱时，人群轰动了！
“是真的！真给盐！真给钱！”
“一千文！我的老天爷！够买平时三斗米了！”
“盐堡说话算话！”
求生本能压过恐惧。抱着米袋、面袋的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有面黄肌瘦的穷人，捧家里最后一点口粮；也有眼神闪烁的富户家仆，扛着装满新米麻袋。
盐街瞬间被人潮淹没，哭喊声、叫卖声、维持秩序吼声混作一团。
孙监丞端坐高台，看着眼前这近乎悲壮一幕，老眼湿润。
盐堡在用最后硬通货，换取活命希望！每一粒米，都浸透无奈与决绝！
胡三也挤在人群中。他抱着那半袋黍米，看着高台上堆积的、他亲手晒出的霜雪盐，又看看怀里饿得直哭小孙子，老泪纵横。
他猛地一咬牙，挤出人群，没有走向籴粮高台，而是转身跑向盐场。
“老胡头？你不换粮？”相识盐工惊问。
胡三抹了把泪，声音嘶哑却坚定：“不换了！盐堡拿盐换粮，是要救更多人命！盐场不能停！停了，就真没活路了！
这点黍米……熬糊糊，还能撑几天！老子去上工！多晒一斗盐，堡主就多一分钱买粮！盐堡在，咱们……才有活路！”他佝偻背影，在汹涌人潮中，逆流而上，奔向盐场方向。
无数盐工看着他背影，沉默跟了上去。盐田里，再次响起低沉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