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皇宫的含元殿内,素来喜欢高谈阔论,附庸风雅的王公大臣们,此刻却没有了往日的谈兴,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交头接耳,气氛凝重。
去岁,占据中原的伪汉隐帝刘承祐,经过一系列骚操作,成功逼反了郭威。
而郭威率军攻占并洗劫了汴梁后,以拥立刘崇儿子刘赟为帝,安抚住了身在晋阳的刘崇。
待稳定了局势,方黄旗加身,称帝建周,并派人诛杀了赶赴汴梁,准备登基的刘赟。
得知儿子死讯,太上皇美梦落空的刘崇,恼羞成怒,凭着下辖的河东十二州,于晋阳称帝,并继续沿用汉做为国号,又以向辽国两任皇帝称叔为代价,换来了援兵。
其后,打着尽此一役,歼灭伪周的口号,打算沿着当年刘知远入主中原的路线,挥师南下,剑指开封。
虽然,刘崇没有能够复刻刘知远的辉煌,在晋州遭遇了顽强抵抗,久攻不下。
但却在中原的头顶上,生生剜下一块肉,就此割据了河东十二州,与后周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局面,并与刘知远的另一位同母异父的弟弟,同样蠢蠢欲动的慕容彦超,遥相呼应。
而此消彼长,南……大唐皇帝李璟派大将边镐趁着楚地内乱,带兵前往潭州,一举拿下湖南。
自马殷去世后,持续了四年的众驹争槽,也随着马氏一族举族投降,悉数东迁,尘埃落定。
虽然朗州王逵并未随马氏归降,反而拥立了辰州的刘言,却不妨碍南唐君臣半场开香槟。
一时间,举国欢腾。
可好景不长,这边刚收到汉辽联军兵败的消息。
那边,原本打算趁郭威无暇它顾,浑水摸鱼,派去捣乱的指挥使燕敬权,还没占到便宜,便在沐阳战败被俘。
虽然郭威息事宁人,于不久前,释放了燕敬权,但‘护送’燕敬权返回金陵的使者,在面见李璟时的质问,却让南唐君臣着实有些下不来台。
偏偏屋漏又逢连夜雨,前脚刚收到潭州节度使边镐,关于孙朗、曹进叛逃的消息,后脚又遇到天狗食日,这种百年难遇的凶兆。
尤其还是在偏师征楚,方兴未艾之际。
……就是装,也得装出几分沉重感来。
换了一身箭袖蟒袍的李弘冀,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沉着张轮廓分明,刀削似的脸,孤零零立于殿前。
他背对众人,面向正前方高台上空置的龙椅,神色有些无奈。
李弘冀不是因为急转直下的局势无奈,更不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日食烦心。
毕竟,这点屁事,与郭荣三征南唐,割让江北十四州,以及赵匡胤兵临城下,国破家亡比起来,不过是些许风霜罢了。
不对!
应该说,连些许风霜也算不上。
毕竟,楚地虽然并未完全归附,可那也是开疆拓土,而刘崇却是实实在在的另立山头,与郭威更是不死不休。
现如今,南唐的这些王公大臣,哪里会知道,再有半年,楚地就会得而复失?
更不会知道,三年后,周世宗郭荣亲征南唐,才是真正的噩梦。
只论眼下,恐怕这些满朝朱紫,还会沾沾自喜,觉得优势在我呢。
况且,在内斗党争面前,哪有什么大局为重?
郭荣三征南唐以及赵匡胤兵临城下期间,朝中还不是一样党同伐异,乐此不疲?
南唐的朋党,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大体分为本土和乔寓两派。
本土派,是指南唐境内的本地人。
在古代,受限于信息传播、交通条件、管理成本等种种因素制约,皇权往往难以深入基层,需要借助士绅管理地方。
所以,有皇权不下乡之说。
而本土派,土生土长,根深蒂固,盘根错节,故而,人数众多,声势浩大,以宋齐丘、冯延巳等人为首。
至于乔寓派,则是为了躲避战乱,逃难南唐的北方中原士族,以孙晟、常梦锡等人为主。
那位韩熙载夜宴图上的主角,虽然是李璟的潜邸旧人,也深受其信任,却只是五品中书舍人。
门户之见古来有之,乔寓派的到来难免会触动本土派的利益,偏偏他们还带着北方士族的优越感,无形中也加剧了对立情绪。
另外,乔寓派的这种优越感,还体现在了他们的政治主张上。
他们觉得南方大多不毛之地,管理成本过高,与其劳命伤财,开疆拓土,不如稳住现有的地盘,等待中原自乱阵脚。
而本土派则相对激进,认为应当先平定南方诸国,扩充国力,再伺机北上。
所以,此前对闽国和马楚的战争,都是本土派主导。
不过,这两派的主张虽然不同,却都不约而同的承认了,以南唐国力,不足以抗衡中原。
这年头,可没有江浙沪包邮的概念,中原才是天下中心,而江南地区,才是偏远的欠发达地区。
加上,南人北统亘古未有,即便是相对激进的本土派,对于中原,也带着仰视,不乏偏安的心态。
眼下孙朗、曹进叛逃朗州,给本就不确定的楚地局势,更添了几分阴霭,又恰逢百年难遇的天狗食日。
无疑给了乔寓派一个借题发挥的机会。
另外,李璟在李昪灵前,约定了兄终弟及,但以孙晟为首的本土派,一直主张父死子继。
尤其,马楚众驹争槽,导致灭国,乔寓一派更是抓住了马楚兄终弟及的继承制度,大肆抨击,与支持李景遂的本土派,针尖对麦芒,吵得不可开交。
虽然李弘冀对皇位志在必得,可一来,广积粮、缓称王,眼下还不是暴露野心的时候;二来,他不愿被人当枪使,遭到李景遂和本土派的针对。
而相较于乔寓派,他更担心本土派利用天象,兴风作浪。
甚至,不排除自家那位先天不足的皇帝老子,会顶不住压力,干脆撂挑子。
他并非杞人忧天,这事在李璟一朝,不是没有先例,甚至还一度准备将国家托付给宋齐丘。
正是因为察觉到,掩藏在凝重气氛下的蠢蠢欲动,李弘冀才会感到无奈。
抛开立场不谈,到手的地盘,岂能拱手让人?
他虽然十分清楚,历史上,南唐这场偏师征楚,最终损兵折将,徒劳无功,却也想尽力一试,改变原本的历史走向,并好好利用这次机会……
可古人迷信,不论让乔寓派将天狗食日与出兵楚地联系在一起,还是让本土派将压力给到李璟,无疑会增加许多不确定性。
李弘冀也不禁感叹,书到用时方恨少,没学好数理化也就罢了,但凡把历史看的细致一点,不说提前做什么布置,操控舆论,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节奏。
同时暗自庆幸,幸好不是日全食。
虽然不能以现代人的观点解释,却也不是没有角度加以粉饰。
只是,凡事都有两面性……
“皇上驾到!”
李弘冀正在权衡利害得失,太监标志性的公鸭嗓忽然响起。
嘈杂的含元殿内,顿时为之一肃,原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的王公大臣,顿时各自归位,山呼万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