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太监的一声吆喝，殿内众人顿时齐刷刷的看向了殿门处，李弘冀也不例外。
少顷，只见一名穿着黑白相间道袍的女子，出现在了殿门前。
她身上的道袍，剪裁得体极为贴身，既带着几分道家的飘逸出尘，又不失女性柔美、妩媚。
蜂腰纤细，身材曼妙，走起路来柳腰款摆，摇曳生姿。
她眉眼间有着时下女子少有的自信，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一点朱唇小巧娇艳，有一种难得的知性之美，配合上女冠这层身份，更有一种引人入胜的神秘感。
“贫道耿有容，见过陛下。”
她并未行叩拜大礼，而是两手环抱，举到胸前，立而不俯，做了一个道家寻常的见面礼。
这下可让孙晟逮到了由头，大喝一声：“大胆！胆敢藐视朝廷，见了陛下居然不行跪拜之礼！”
前世的电影、电视里，这种话，多出自反派之口。
而今，从孙晟的嘴里喊出，倒是让李弘冀生出莫名的滑稽感。
不过，他此刻却没有看热闹的心情，余光扫过淡然自若，抚须含笑的宋齐丘，暗暗皱眉。
虽然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那些变麦为珠，变雪为银，以及生产雷雨大作，临盆又不见孩子的传闻，太过荒诞，加上李璟这方面素来克制。
李弘冀对于那些传闻，也抱着怀疑的态度。
此刻看到了真人，心里不由蒙上了一层阴霭。
诚然，李璟这些年，于男女方面颇为检点，可未尝不是防备后宫被安插眼线。
但，是人就有软肋，李璟自然也不例外。
他虽然并不热衷男女之事，也颇为节俭，可对于书画、歌舞，文学艺术方面，却表现的极为热衷。
那些各地送上来的美女，能够留用的，也大多都在这些方面，展现出了不俗的天赋。
而李璟的另一项爱好，就是论道。
空穴来风，必有因。
即便李璟不被耿有容的容貌所惑，也未必能够拒绝红袖添香，与这样一位美人坐而论道的诱惑吧？
恐怕，宋齐丘引荐这位耿先生，不止是为了解释天象，更是早有预谋的投其所好。
而更让李弘冀担心的是，这位耿先生会包藏祸心，假借天象，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于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面对孙晟的诘问，耿有容丝毫不怵，微笑道：“贫道奉大圣祖玄元皇帝道统，见陛下亦是见同门，行同道之礼，有何不可？”
李唐奉道祖李耳为始祖，唐高宗李治，追号太上玄元皇帝，后，李隆基加尊号大圣祖玄元皇帝。
南唐自诩李唐正统，自然也沿用了这个称呼。
历史上的南唐，李昪、李璟两朝，都是尊道而不抑佛。
到了李弘冀的弟弟李从嘉，也就是那位千古词帝李煜开始，才改弦更张，开始尊佛。
从某种方面来说，李弘冀的这位好弟弟，也有些数典忘祖。
如今，李璟还在位，李煜还只是安定郡公，连个王位都没封，自然还是以道教为尊。
闲言少叙。
耿有容一开口，李弘冀便知对方有备而来，做足了功课。
果然，李璟笑道：“不错，不错！耿先生果然不同凡响，朕乃李氏苗裔，自然也是大圣祖玄元皇帝一脉，若以此论，朕与先生既是君臣，更是同门。”
耿有容一番话，可谓是挠到了李璟的痒处，频频点头道：“听闻先生对于天象见解独到，不妨说来听听。”
“那贫道就斗胆，妄言一二了。若有不敬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见面行礼之时，耿有容连腰都没弯，这次却在抱拳的时候，深深一揖。
她一身道袍，本就裁剪的极为贴身，此刻抬臂欠身，顿时绷出一抹浑圆。
一身黑白相间的素袍，偏偏包裹着曲线曼妙，又在庄严肃穆的朝堂之上，顿时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让在场的一众王公大臣，都看直了眼。
甚至，不乏定力稍差一些的，喉结滚动，偷咽了两口唾沫。
李弘冀紧紧盯着面前的耿有容，目光深邃，仿佛想要透过道袍，刺穿她的内心。
有了先入为主的看法，他懒得去看李璟的表情。
而耿有容还未开口先请罪，无疑引起了他的担心。
有没有勾起李璟的色心，暂且不论，但耿有容这番做派，确实把李璟的好奇心调动了起来。
他身子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腿上，托着下巴，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颇为大度道：“先生乃是方外之人，又是受邀前来，大可畅所欲言，何罪之有？”
“陛下虽为李唐正统，然国祚蒙尘，天下分崩，陛下又何必非要把罪过揽到自己头上？”
耿有容抬头挺胸，一开口便语出惊人。
李弘冀也不由一愣。
倒不是他惊讶于耿有容的胆大妄言，而是这个说法，其实与他此前粉饰的角度，不谋而合。
即便南唐以大唐正统自居，可从朱温称帝，到李昪龙兴，中间也隔了整整三十年。
至于后唐，那不过是沙陀人的伪朝罢了。
所以，说句大唐亡了也不为过。
更何况，这个时期的长安、洛阳、开封，亦或是关中、中原，或许还可以各执一词，争论谁才是天下中心。
可哪怕是位于北方的李唐龙兴之地——太原，也比江南的金陵，更能让世人信服。
这个年代，可没有后世，东南沿海，经济发达一说。
最早的江南，并非现代人概念中的江南，楚辞招魂中，‘魂兮归来，哀江南’，其实是指湖南、湖北、江西的部分地区。
现代人概念中的江南，早期称之为江东。
长江总体上是自西向东，但从九江到金陵这一段，却是南北走向，所以，江东指的是这一段长江以东的区域。
魏晋南北朝时期，北方士人南渡，宋齐梁陈先后定都金陵，才加快了这一地区的发展。
而后李世民分立天下十道，才有了一个宽泛的江南概念。
但当时的江南两道，很多地方都是未经开发的烟瘴之地。
拿此前争论的闽地来说，开闽第一人王审知，在闽地建立闽国，也不过才短短四十来年，发展可想而知。
而南唐治下，也只有淮南和长江沿岸，才能勉强摸得到中原的边边角角。
更南方的虔、汀、漳等州，只看命名就大致可以猜测出大体情况。
只是，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尤其，还是在南唐朝堂之上，当着李璟和一众王公大臣的面。
但她的话虽然难听，却让满朝无从辩驳。
以孙晟为首的乔寓一派，本就是受到战乱，被迫南逃的北方士族。
他们骨子里本就有着北方士人的优越感。
若非耿有容是宋齐丘举荐，又在大殿之上，只怕他们都要忍不住为对方摇旗呐喊了。
而即便是身为本土派魁首的宋齐丘，也不得不承认，中原才是天下中心。
李璟也没想到，一上来就被揭了伤疤，可耿有容却聪明的给他留了几分薄面，承认他乃李唐正统，大度的话又说在前头，一时间，也只得唾面自干。
孙晟等乔寓人士打心里认同，而宋齐丘为首的本土派，又不好唱反调。
倒是萧俨，冷哼一声，喝道：“纵然国祚蒙尘，可正统就是正统，何来揽罪一说？”
“这位大人所言极是，这也正是贫道想说的。”
耿有容并不与萧俨争论，话锋一转道：“如今豪强四起，乃是不争的事实，观今日天狗食日，位在北方，却留南方独亮，恰好对应了如今天下格局……”
日头在天上，方位的概念有些模糊，但真要论起来，也勉强能说得通。
接着，又是一番侃侃而谈，将南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又细数伪周、伪汉的种种不是，把个龙椅上的李璟，听得都有些尴尬。
其实，耿有容的这个说法，也谈不上有多清奇。
李弘冀只大致扫了殿内一眼，看众人谈不上惊讶的表情，便知道除了自己，不乏有人想到这种角度粉饰。
只是，耿有容这个无官无职的女道士可以说，但在朝为官的他们却不能说。
这也正是李弘冀此前顾虑的地方。
虽然怀疑这是为了博取李璟好感，以图后续，但对于耿有容入宫，李弘冀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因知道后续的历史，倒也不担心她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更不妨碍暂时与虎谋皮，先搞定自己的事情。
龙椅上的李璟，显然也对这个解释十分满意。
却故作矜持道：“照先生这么说，并非朕德行有亏，而是北方的伪周和伪汉，导致今日降下天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