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不如变化来得快。
沈砚舟本来的计划是在展会上打出点修复的名声,这般便能接到更多单子。
但是眼前,显然是为国家保护文物更重要一点。
展会中午结束后,沈砚舟吃了个午饭,便动身前往寺庙遗址了。
寺庙和展会离得说远不算远,都在南边。
沈砚舟搭上7路公交车,颠簸一路又是换了几趟,终于是来到了目的地附近。
城南妙相寺旧塔基所在,空地已封。
这是一个位于姑苏区的佛教寺庙遗址,含砖塔、碑座、主殿等结构。
而这次暴雨突发险情,临时需要抢险就是这个,因为排水系统失效导致损毁的“佛教密檐砖塔”。
连日暴雨里,这片原本准备开挖的塔基地面泥水混杂、残砖浮出。
寺方上报后,文保局临时派人提前三日进场查勘。
妙相寺塔基封闭地带,六月的雨刚过第三天。
地面尚未干透,一层暗黄浮水贴着砖缝线滑过,像是塔下的土已经喝饱了水,正一点点吐出积压多日的泥与气。
沈砚舟到的时候,天还没黑。
寺里小钟刚敲第五响,塔前雨棚下,几位工人正忙着搬运木板和铁架。
他抬头看向眼前的建筑,是一座七级八角塔。
这塔大约二十多米高,看起来是砖仿木结构,实心芯柱,外檐似乎已经多次修补过。
“你是……沈先生?”
这时,一道略显生涩的声音响起。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灰绿色雨衣的年轻女人快步走来,手里拿着防水的文件袋。
沈砚舟点点头,顺手把木箱放进东廊下,换上橡胶鞋套。又将自己的工具包紧紧系好,遮住了里头最怕湿的三本笔记本。
女人见他准备好了,便朝他比了个“这边请”的手势。
“我是在陆见深老师那边实习的,周之澜。陆老师本来是要亲自来的,临时有个会议,让我先接您。”
她喘了一口气,抬头打量他,眼底微露迟疑。
面前这位“沈先生”,年纪不大,背了个旧木箱,穿得朴素,来工地穿了双皮鞋,外面套鞋套,鞋套边还沾了点泥。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在塔基抢险派上用场”的专业人士。
而且还是来当器物修复顾问的,周之澜想,那些搞土建的工人怕是很难听这个沈先生的话。
但想到领导交代,只能硬着头皮带人过去。
“这边塔基目前最大的问题在于东南角积水倒灌,底层地砖开始沉陷,这边台基门槛的石构件剥落了,可能需要您去看看,除此之外,陆老师说,我们这边还需要配合协查,临时搭架、挂帘、防护……”
她语速略快,一边翻开文件袋里的塔基测绘图复印件。
沈砚舟看了看图,基本重点维修的都是塔基东南方向的位置,也就是塌坏最厉害的方位。
一边翻看着,突然往那边望了一眼。
他注意到地砖边角浮水线沿斜坡出现了偏移痕迹,说明压力正在不均衡地扩散,而不是集中在一个点。再加上那一抹突兀得过头的浮白——那不是自然泛碱,而是砖缝内涌出的老灰粉。
“水已经开始顶了。”他轻声说。
“什么?”
“嗯,就是那边快塌了。”
“啊……”周之澜有些担忧地往那边看了一眼,“听领工说是得赶紧处理,不然塔基塌,上面也得错位。”
听了这话,沈砚舟转头问:“领工现在也在那边吗?”
“在的,葛师傅现场总领工,陆老师就说让你先跟他对接。”周之澜指了指东南广场一角。
沈砚舟循着她的手指方向望去。
广场上早已有七八个工人在忙,搭木架、运器材,粗布雨帘将塔基一角围起来。
角落有两个年纪大的老匠人在吩咐事情,其中一个五十多岁、脸型方正、眼神凌厉的男子正一边抽烟,一边指挥几位青壮年搭木架。
此人正是领工葛远,这一带搞土建的,有一套自己的老派规矩。
“这是葛师傅,今天这边领工。”周之澜一旁低声道。
葛师傅此时正皱眉朝地面看,手中那烟已烧至指节也未察觉。
“你就是……陆见深说的那个姓沈的……专家?”葛师傅闻言,转过头打量他。
“是。”沈砚舟点头。
“文保局派你来帮忙的?你是搞什么方向的?搞什么陶瓷绘画的?”
“嗯,器物修复。”
“哈,器物?你们那是拿毛笔描纹路的吧,这儿塌的是砖,是柱,是塔座,不是瓶子茶壶。”葛远叼着烟,语气有些重。
他往地上一指,“塔基那边,刚搭好的木棚还差人去固定一脚,你别去乱动。你先去看看隔壁主殿那边的情况吧,门口门槛石啥的断了,要去的话可以帮忙做个记录。”
这次主要需要施工抢险的就是那佛塔,至于那个主殿,并不是抢修重点。
只不过,显然这葛师傅并不信任新来的小年轻,才会赶着他去山门遗址那边,应付了事。
沈砚舟来之前就猜到了情况,也不争,只是淡声应了一句:“好。”
葛师傅却还是不饶人:“话说,你们不都是在屋子里修字画的吗?这古建筑结构不会是只在书里学过吧,以前来过工地吗?”
“也去过的,不过都只是帮忙。”沈砚舟倒是没多说,答得平和。
葛师傅哼了一声:“会修字画不代表会看地基。年轻人啊,这种雨天塔基,哪哪都得小心,记住,你别乱动。”
“明白的。”
……
现在时间紧迫,沈砚舟并不想把口舌浪费在毫无意义的争辩上。
他跟随着周之澜,先往葛工口中的主殿走去。
穿过塔基前的雨棚,雨棚也遮不住风,水气裹着尘土,从脚边一丝一丝爬上来。
沈砚舟提着旧木箱,低头踏上那条临时搭起的木板道时,听见不远处几个人在小声说话。
“那谁啊?刚才那实习生说是文保推荐来的……看那打扮像干事儿的?”
“估计是来‘体验’的吧,城里人,说是个大学生,写论文的那种。”
“也有可能是哪个亲戚托关系混资历来的。听说咱这次还招了‘文物修复指导’,听起来是块招牌,实际能不能干——”
他们声音压得不高,但风一送,句句清楚地飘进耳朵里。
沈砚舟没出声,只是背着工具箱,一步步踏过泥湿的木板。
周之澜在前头引着路,回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塔基东南角已经围上了黄黑相间的临时护栏,两名土建工人正蹲在边上,用铁铲把暴雨冲垮的表层浮土一点点铲开。
地面处,几块带着浅浮雕的青砖斜斜躺着,边角起翻,有的碎了,有的裂了线,像断在雨后的老骨头。
沈砚舟本该直接跨过去——
但是扫了一眼青砖,却顿住了脚步。
“这些是什么情况?”
沈砚舟转头问周之澜。
“这里,”周之澜见状,站定解释,朝他指了指,“塔基台阶下方的这些砖雕,原来是嵌在第二层勾檐上的。昨天雨太急,整体冲垮,我们只抢回这几块,其余的埋进泥里还没起出来。”
沈砚舟没有立刻开口,而是蹲下身,把木箱放在身侧,取出一方折叠软垫铺在地上,缓缓跪坐下来。
他戴上薄膜手套,从工具包里抽出一把窄口修复刷,先从最边上一块裂纹青砖开始,轻轻掸去浮泥。
“这砖,有点意思……不是原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