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宋代江南木雕观音像——精工细作,气质静穆,衣纹柔顺,保留了典型的宋代审美风格:摆脱了唐代的浮华丰满,追求清雅审美。
这种宋代木雕观音像极其罕见——因木质易腐,存世数量极少。
据他所知,精品多散落海内外私人收藏,而公开展示的——
连国家博物馆里都不多见。
沈砚舟记得,前世他曾在海外的美术馆见过类似断件,是北宋中期苏南地区一类罕见观音木像,仅存一尊半,均由夹纻与质优楠木混合雕成。
当时标签上写的大意是:“此类佛像原供于中国江南水乡私庵或家庙,尺寸不大,皆施重金彩,面容柔和婉静。”
而眼前这尊——无论发式、刻工、眉眼、乃至残留绘色,都极像那博物馆中断件的姊妹品。
“您家这一件,不是一般佛像。”
老太太怔了怔,“不是?”
“这像应是宋代中期的樟木雕观音,出自江南一带的民庵供奉体系,极为稀有。您看这里……”他指着观音头部,“雕工细腻流畅,这里还有残留的彩绘金粉和朱红。这不是简单的断佛像,是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都极高的文物级别木雕。”
老太太听得怔住,双手微颤,仿佛才真正意识到怀里这块残件的分量。
“真不知道这东西这么贵重……我们以前用红布包着,压在箱底。有一回险些搬家丢了,还是我信佛,看那脸有点神,才留着。”
她声音低了:“……是不是咱们家糟践了它?”
沈砚舟轻轻摇头:“不,是您救了它。”
“您家不是官家,不是博物馆,是您一句‘别扔’,把它留到今天。”
一时无言。
过了许久,老太太将红绸包推向他,迟疑地开口:
“沈老板……您看这像都断两截了,还有这些年也老裂了好几道,我看着怕,怕哪天它自己碎了、腐烂了。您说,这还能不能修一修?”
说到这儿,她有些可惜地摇头:“我也不求卖高价,但您说这东西真贵重,是文物,我就想让它……完整点,也不要再裂了。”
沈砚舟接过佛像,用小手电从侧面斜扫过去。
木质表面干裂处浮出细细的灰白纹——那是木胎因环境变化而“层析”,结构松动;背部一侧甚至出现了细小的“起翘”,说明木芯已经开始风干脱离。
“不只是断裂的问题,木胎已经在析裂。”他说。
“什么意思?”
“就是太久没处理,木头开始内部干裂,还有虫道。再拖半年,它可能会从里面断开,到时候连修都没办法修。”
他轻轻将像翻转:
“但我能试着修。
“先加固内部结构,再用专业材料处理裂缝。断裂处也可以对接,但需要‘有可逆性’的温和粘合剂,加天然纤维材料做承托,再上护漆层。”
他顿了顿,看向老太太:“前提是,您愿意托我修复,我尽力保留原貌、不加伪补。”
说完后,沈砚舟收起那像,重新包上红绸,神情肃然——
文物不只是因为罕见珍贵,而是其中含着宋人信愿与江南佛意的余光。
老太太其实不太懂修文物,听着沈砚舟嘴里的专业词汇更是云里雾里。
但是看着沈砚舟诚恳的神色,握了握布角,老太太点点头。
“你修吧,我们不识器,也不贪财。你救得下它,算我们家祖上托福。”
她顿了顿,从兜里摸出一个折得整整齐齐的信封,里面夹着五张十元,一张二十。
“这些先给你,没别的意思,是让我心安。起码别让我觉得是白送你个‘麻烦’,这东西放在你这里,我也更放心些。”
沈砚舟点头,留了一个老太太的联系方式。
……
老太太走了,沈砚舟坐在灯下,手边是那尊残破的木雕观音,红布垂落在桌角,像一页旧经未翻完。
他静静地望着它,望了很久。
时间仿佛退后了二十多年。
他的身体年轻,但脑海里,依旧是前世最后的那几年:
他站在修复室里,窗外是高楼林立、城市喧嚣,室内却总是静得像一座坟。他一个人修器,一个人喝茶,一个人熄灯下班。他修过元代青铜佛像、修过乾隆盘瓶碗、修过苏州园林里的残碑刻,但他永远记得——
有些东西他没能修成。
有一尊泥像,也是佛像——元早期泥胎佛,出土时已找不到其断裂的配件,他为它整整配过四套接臂,但后来追求“保留历史痕迹”,没有选择创意性修复,而是在保守加固的基础上,保留了其原样。
后来那像被不高的价格卖去海外,他听说新主人请了法国实验室3D打印残件,用油漆翻新了表面,装上金粉当“中华再生佛”,展在博览馆入口。
他坐在办公室,看那张照片的时候,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轻轻地把水杯放下。
还有一块明代文人的“梅花砚”,半边裂口,收藏家嫌它“样子太寒酸”,拒绝再花上大价钱修复,硬生生丢进拍卖会处理台,被当成“材料试件”按斤卖掉。
他当时就站在三米之外看着。
太多遗憾,不仅在器上,也在人心。
而现在,他回来了。
零零年代。
2002年。
这年苏州的街头还是灰砖青瓦的多,老街拆得慢,人还愿意用嘴讲事,不是只看数字。
老式电视上播《鉴宝》,杂志写“祖传之物当慎评”,但更多的人,在用所谓“家里留下的”,“祖传货”骗人、在把义乌货涂点金粉当成官窑。
这是一个混乱的年代。
真假并无明确标准,很多传统技艺师徒传承未崩,但已岌岌可危。
拍卖法才刚修,文保法还不严,民间收藏如野草疯长,赝品和真品共一张桌吃饭。
可也是最有可能改变的年代。
老铺子还在,话还有人听,老物件还没全流走,老手艺还没死透。
他坐在灯下,慢慢地想:
“这一世,我不求扬名,也不做名家。我知道这个时代名头来得快,散得也快。”
“但我想把该补的补上。哪怕只补一件,我前世没修成的。”
“……”
收回思绪,沈砚舟起身。
后堂的油灯火苗轻颤。
沈砚舟来到一方榆木桌前,桌上铺着细麻布,木雕观音正稳稳地搁在中央。
他在灯下,沉默地看着那木雕,像一位外科大夫盯着一具岌岌可危的身体。
——手臂从肩处断裂,已脱落。
——胎心已裂。主裂纹贯穿佛额至背侧,未穿透,但已开析。
——佛像造像虽然细致,但是上半部分有些模糊,双眉位置略显歪斜,多半是保存中受了斜压。
——表面有三种颜色变化,残金、朱砂、氧化斑混杂,清洁时稍一过水,可能连原刻也一并洗去。
他低声道:“高难度。”
这是他前世也要用掉整整一个修复周期的“硬骨头”。
更难的,是这东西必须“修而不多补”,只有合适的补救措施才能不毁了它。
文物的修复,不是让它完全恢复美观,而是让它“还活着”,既要让它不再是残缺不全、岌岌可危的状态,还要让它保留该有的历史痕迹。
但是好就好在,老太太一家虽然不知道这木雕的真实价值,却没有擅自动手——
没有用502这种强力粘合剂试图沾上断裂处,也没有用化学清洁剂清理表面,更没试图用现代油漆“翻新”木雕。
让这个木雕的原本结构尽可能都保存了下来。
他把所需的流程默想一遍:
“清洁得用去离子水这种中性溶剂……要稳定裂缝,用小分子树脂固化;最好是B72稀释配液,但得控温。
“要用丙酮稀释剂试色,看有无残朱。再封一层丙烯酸树脂保护层……最后封藏存放时,要找绢布与恒湿恒温盒。要避光,也要避强风。”
他在脑海中列了一圈工具——
探光灯,微探针,无酸纯水,丙酮,B72,硅酸胶,以及棉签、软刷、恒湿盒、PH记录卡……
别的还有绢布、软纱、细木签、净水盆……
每一样,他都熟得不能更熟。
只可惜现在手边没有。
这叫沈砚舟不住叹了口气——
实在是……
太穷了。
夜已深。
苏州四月末四底的夜晚依然有些凉还是有些春末的凉意,街巷人迹散尽,文锦街仿佛整个缩进了潮湿的青石中。
“余砚堂”的门却还亮着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