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沉默片刻后,中年人终于抬头。
也没有回避沈砚舟,他只是转头对胖老板道:
“你不是说这小年轻说话靠谱吗?”
胖老板看了他两眼,点点头。
“成,我倒是信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这样品确实修得好,要是真有这水准,我的确放心。”顿了一下,中年人又看向沈砚舟,“那我过两天送东西来。你要能配得好,兴许还有事托你。”
沈砚舟道:“欢迎。”
说罢,他写了一个材料单子给对方,二人谈妥后便匆匆离去。
而胖老板那边动作也快,不到两天,一瓶用标签纸糊着的“B72胶溶液”真就被送到了余砚堂来。
虽然只是一小瓶,还是稀释剂,沈砚舟看着那瓶子,一抹熟悉的味道扑鼻而来,低头一嗅,果然——是他念了一路的宝贝。
而更让他惊喜的是,对方把单子里他觉得不是特别好买到的东西都凑齐了,还顺带送来了一点别的东西:高岭土粉、石英粉细粉、透明釉粉、2000目的细砂纸……
最后面甚至是许多他之前甚至没想写进单子的材料工具。
看着眼前袋子里的材料,沈砚舟心想,这在这个年代,以他现在的资本和人脉难接触到的好东西,现在可称得上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接过那瓶B72,只是认真承诺道:“你朋友的瓷瓶,肯定能修得完好如初。”
接下来整整三天,他几乎没出过门。
他先将瓶身清洗、干燥。
接着,他将瓶体移至架上,用小毛刷先将断口边缘的浮灰扫净,又用75%酒精棉仔细擦拭数次。
然后从抽屉里拿出那枚掉落的碎片,将碎片在灯下反复比对角度。
那碎片虽小,但位置险,若稍有偏差,釉色就会在光下发虚。
在拼接这一步,B72起了一个打底的作用,他在碎片上涂上薄薄一层,一是为了加强粘接效果,二是为了修复的可逆性。
接下来,他用新买的,极细的尖头镊子夹住碎片,先干贴试合,对位完美后,沿着断口缓缓点上调好了配比的环氧树脂。
“不能多,一点就够。”他动作几乎不带晃动。
粘接完成后,他将瓷瓶立回支架,留足三小时自然干固。期间,他开始准备更难的部分——瓶口的缺失补形。
他打开自己前一天晚上备好的粉料罐子。
高岭土细粉,材料都到后,他自己又研磨筛过三次,专用于“羊脂白”仿胎。
他倒出少量粉末,按比例掺入滑石、赭石与石英粉,比例一丝不苟——
高岭土大约占一半,滑石百分之三十,石英粉百分之二十差点不到,再加一丁点的赭石粉提温感。
调好后,再兑入调和好的环氧树脂与骨胶少许,慢慢调成类似“陶泥”的糊状。
他没有直接补上,而是拿出一枚拇指大的“泥模片”,先在断口处试塑形,一边按,一边借助酒精喷瓶让泥层自然贴合弧度。
补形干后,他用细锉和细砂纸慢慢打磨出瓶口原有的弧度与薄厚比例。
最后一道,是补釉补色。
第二夜,完成了补形的沈砚舟将磨好的“真色白釉粉”取出——也是他自配的配方。
他调出了极稀的B72乳状糊液,轻蘸毛笔,在补口表面一点点“铺光”。
他一边涂,一边用吹气球轻轻鼓风,让粉层自然干凝,薄薄结皮,不至于沉淀过快。
表层略干后,他将调好的补釉轻蘸在小毛笔上,不是刷,而是在补口边一点点“叠染”,且每一笔都不交错。
最后待到表层干到七成,他拧开一个瓶子,用最轻的手法点上半滴透明釉液,再拿自己改造的酒精喷瓶轻轻一喷。
那滴液珠在釉面上缓缓下垂,在光下竟泛出淡淡黄光,如水凝脂。
他站起身,换了个角度在黄光下观察,眼睛微微眯着。
那补上去的口,不亮不哑,不偏不歪,正是仿德化羊脂白的那种“润”,拿光线打过去,有一种淡而不浮的折光感。
三天的认真修补,成果也不负所望。
接缝线仿佛天成,釉面略有差光,完全贴近老物断后的光衰特征,可以说是分毫不差地修出了这个旧器该有的气场。
沈砚舟对这次的成果也是颇为满意,毕竟不是再靠着“收废品”缝缝补补出来的了。
……
修复完成两天过去,那胖老板和那姓何的文化人如期而至。
瓶子交还时,中年人接过一看,眉头眼皮顿时跳了跳。
他举着瓶子在灯下转了三圈,盯着那条根本就看不出的接缝线和“消失不见”的缺口,一句话没说。
沈砚舟在一旁抿口茶,开口道:“您要是满意的话,工钱随意。”
“随意?”中年人听后突然愣了一下,“您这种手艺——您要是放在货架上,说是原器,也有人信。”
中年人看着这瓶子,话是说的夸张了点,但这工艺确实惊艳,不禁对沈砚舟也是用上了敬称。
“主要是老徐信您,否则我不敢把我这瓶就这么给您,”他顿了顿,“但我是真没想到您能修得这么好。”
“太……规整了。”
他又盯着那瓶沉默一会,最后开口道:“哎……而且,修这种‘不算值钱’的玩意儿,普通人修不好,凤毛麟角厉害的师傅又都马马虎虎——您这都不是修,是‘复活’了它。”
说完,他掏出超过拼接修器市价的三百块整钞,一张张摊在柜台上,又犹豫了一下,从钱包夹层里摸出一张老旧的照片。
“我家还有一件,跟这个一套,其实是我爷爷年轻时候送婚礼的……也缺一块底。另外,还有一个粉彩盘子,清代的,不知道您修不修。”
“您要不嫌麻烦,改天我送过来试试。”
沈砚舟收了钱,没多说,只是轻声道:“您拿来,我就再试。”
胖老板在一旁咧着嘴,冲沈竖起大拇指:“我就说你行。你修的这瓶,我看着比以前还顺眼。”
沈砚舟则是失笑着摇头:“这就实在过誉了。”
中年人把瓶子重新包好,揣在怀里,小心得像是怕又把它碰碎似的。
沈砚舟送二人到门口,外头的风正好吹过,吹得门口的风铃叮当响。
而二人出了余砚堂没多久,胖老板便站在街口拨了通电话,再次打给他那在苏城文保工程做项目的外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