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子昂啊,在忙不?”
“舅舅?刚从会场出来,什么事?”对面声音很利索,隐约还有点BJ口音。
“你上次给我的那个修复材料,特别是那个,你说修佛墙的时候用的,叫啥胶来着?B72?”
“嗯,乙酸乙酯溶的B72树脂,进口的,稳定性高,用来固定颜料层的。”外甥顿了顿,“怎么了,您还需要?又修啥了?”
胖老板嘿嘿一笑:“不是我,还是我那朋友。之前不是找了个小修器的,修得是真好,还打算请他再做点东西。我看他手上缺材料,就想着你那边有没有多余的,再给点。”
对面沉默一秒:“修器修得好?找的谁?”
“就文锦街那边,余砚堂,一个姓沈的小伙子。”
“余砚堂?”子昂皱了眉,脑中迅速翻了翻苏城这片的古玩圈子和修复圈子名录——没印象。
“他很年轻?”他问。
“看着也就二十来岁。”胖老板笑,“但眼力稳得很,讲得专业,手下活也比我见过那些号称‘大师’的还规整。”
“二十多?”子昂语气略顿,旋即平淡,“哦……那应该是手巧吧。毕竟真正做过馆藏项目的师傅,不太接这种街边件。”
他没说得太直白,声音里却带着一丝含而不露的轻慢。
胖老板不是听不出来。他听得太出来了。
但他没生气,只呵呵一笑:“你要是亲眼看他修那白瓷瓶,就不会这么讲了。可能是我外行,那缝口我是看不出补痕。那胶可用得值了。
“我知道你们这些搞项目的眼界高,但叫我说,你哪天真见到他修器,你也会服。”
子昂“嗯”了一声,不置可否:“那我让人整理一份给您吧。胶我再配一点,明天带去您那儿。”
“好嘞。多给点啊,你何叔还指望他多帮忙修几件器呢,这小师傅修器不挑活,真肯下功夫。”
挂断电话后,子昂微微皱了眉。他倒不是瞧不起什么街边修器的,只是这年头“年轻人会修器”听得太多,见得太少。
什么“苏州某铺高手”“祖传三代修砚师”“自己看图学修复”……说着是一个赛一个手艺高,但他见得多了,大多是抹点胶水、补点色粉,糊弄外行有余,拿上台面就得拆穿。
“二十来岁,姓沈……不认识。”他心里默念着,便将这事暂时抛到脑后。
但他并不知道,他口中的“小修器”,正坐在余砚堂昏黄的灯下,拿着他那瓶B72,准备给一块真正的宋代观音残象,做第一道急救处理。
而胖老板站在街口,望着古旧街巷的尽头,摇摇头,又笑了起来。
“你迟早会服的。”
……
修了那民国瓷瓶后之后,账本上第一次出现了盈余。沈砚舟将三百元一笔写在“收入”一栏,面上终于是露出一丝喜色。
三百不多,但是已经是一笔足够的启动资金了。
他盯着账簿——
靠修复养铺,稳,但太慢。这一行手艺值钱,但周期长、口碑更需要时间累积。
做生意终究是做生意,要赚钱得靠钱滚钱。
这是他成为这个余砚堂小老板的第十日,交了房租,加上前几天处理掉的一小批压货,手头也就又余下四百来块钱。
这般想着,他次日一早翻出原主留下的那辆破旧的凤凰自行车,载上个空布包,后车架挂着折叠秤和放大镜,就此出门。
沈砚舟这趟出去,打算去收货。
——这是零零年代,是能靠不多的资金收货囤货的年代,也就是许多人所谓的,捡漏。
那是个还没有“古玩城大批洗货”流行的年代,也是“农民卖古董”的末尾时代。苏北一带城乡间,有许多旧屋翻修、寺庙拆迁、家族清库……常常一锄头下去,地里翻出一堆“破东西”。
而沈砚舟分析现状,很快便想好了自己当前的目标,瞄准的不是“官窑”“名器”,而是边角门类。
民国瓷器、早期玻璃瓶、铜饰、票证、手工旧墨、私印信笺、战前账本、移民书信。
这些在大铺眼里“不值钱”,但他知道——能识器者,往往要从杂货中捞金。
他第一站,是苏城北正在拆迁的一个老式砖房片区。那边一块宅地刚被开发,周围收废品的、收建筑边角料的,正在大规模清场。
而正巧,今日的废品站那边刚拉回来一堆建筑垃圾和旧物,说是附近西塘巷拆出一户旧书香人家。
圈里人风声一传,不少人都过来了。
有几个小伙子已经围在那堆废纸和瓷片旁边翻得起劲,有两个老头指着一个角落不知道在争论什么,还有个瘦高的戴鸭舌帽男人在抽烟,斜靠着门口冷眼瞧人。
沈砚舟没跟人搭话,推着那辆老凤凰进来,车篮上只有他的大棉布包。
没人注意他。顶多有人瞥一眼,暗道一句:“哪儿来的学生?”
一个年约三十几、穿深灰夹克的男人站在不远处,正仔细打量地堆里一个黄漆残盘。他身边的回收站老板正陪笑说:
“陆老师,这几天这边拆得猛,书柜砚台、漆器瓷器都有。”
“听说您前几天刚收了对青花小盖罐,不少人羡慕着呢。”
那人“嗯”了一声,没接话,神情颇为专注。
他叫陆见深,市文物局专家,也是抽调到文物普查小组的成员,平时也兼着给文博系统做民间藏品顾问。
这种身份,说起来半官半民——简单点讲,就是那种自己懂行、但不太能招摇的行内老手。
他今天来这边,一方面是配合本地做一批民间器物的登记影像,另一方面,其实是受朋友之托——据说苏北来了个“旧苏派木作残件”的收藏者,他来看看货,顺带再来这市场,看看能不能捡几样东西回单位做器物形制备案。
他一眼就看见那个穿破外套、背棉布包的小年轻,也没多想。
这种人他见多了,年纪轻轻,刚学两本书,装作很沉稳的样子,说话谨慎,实则……
没碰过几件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