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宫项目事故后的阴霾,始终笼罩在林城市第一建筑工程有限公司的工地上。
混凝土浇筑区那面惨不忍睹的墙体,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所有人刚刚发生的灾难。
工人们的脸上写满了焦虑,午饭时,食堂里的议论声此起彼伏,不再是家长里短的闲聊,而是关于“停工”、“下岗”的担忧。
“老王,你听说了没?市里头对这事儿可重视了,说是要严查到底!”一个工人压低声音,嘴里叼着一根圣火牌香烟,烟头在指间忽明忽暗。
旁边的老王叹了口气,扒拉着饭盒里那点少油寡水的白菜,愁眉不展。
“唉,能不重视吗?少年宫啊,多少孩子盼着呢。咱们这要是真停工了,家里那口子和娃儿可咋办?”
“上学、吃饭,哪样不要钱?”
蔡卫国坐在角落里,听着这些话,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这不仅仅是一次工程事故,更是牵动着数百个家庭生计的巨大危机。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里面那张皱巴巴的粮票和几张钞票,显得格外单薄。
他想起妹妹蔡蕊清瘦的脸庞,还有她大学里那些需要花钱的课本和资料,一股无形的责任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王辰宇项目经理的办公室,最近成了整个工地最压抑的地方。
他的灯常常亮到深夜,烟灰缸里堆满了“大前门”烟头。
公司高层已经下来视察过一两次,气氛严肃得能拧出水来。
每次汇报,蔡卫国都能感受到王辰宇身上那股沉重的压力,以及他眼底深处的血丝。
“小蔡,你说的那个修补砂浆,到底有没有把握?”王辰宇在一次私下谈话中,递给蔡卫国一根“大前门”。
这烟在当时算得上好烟,普通工人轻易抽不到。
蔡卫国接过烟,深吸一口,辛辣的烟雾在肺里打了个转,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前世抽惯了过滤嘴香烟,对这种直白的老式烟味还有些不适应,但此刻,这烟却成了他与这个时代连接的纽带。
“王经理,有把握。但需要时间,需要反复试验。”蔡卫国坚定的说道。“而且,我们必须严格控制原材料的质量,这在现在可能有些难度。”
“难度再大也得干,”王辰宇掐灭烟头,又道,“公司总工办的钱总工明天要来检查,这个人……思想比较保守,你到时候说话注意点,别跟他提什么‘活性’、‘掺合料’,他听不进去。”
蔡卫国点点头,心里有了数。这种老派技术权威,他前世也见过不少,认死理,只信规范和经验。
接下来的日子,蔡卫国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修补砂浆的研发和工人培训中。
他带着张勇和老李,在工棚一角搭建了一个简陋的临时实验室。
没有仪器,他们就用最土的办法:将水泥、砂子、石灰粉和蔡卫国口中的“活性矿物掺合料”(这种掺合料其实是他在附近钢厂废渣堆里发现的某种高炉矿渣粉)按不同比例混合,搅拌均匀后,用旧饭盒压制成一个个小小的试块。
“李师傅,你看看这批水泥,颜色是不是有点发黄?”蔡卫国拿起一袋水泥,眉头微皱。
前世他知道,水泥的质量稳定性对混凝土强度至关重要,但在这个年代,批次差异是常事。
老李凑过来,眯着眼看了看,用手指捻了捻:“嗯,确实有点,可能这批料的熟料烧得没那么透。不过也正常,咱们厂里不就是用这个吗?”
“正常不代表就没问题。”蔡卫国解释道。“我们修补砂浆对水泥活性要求高,需要更稳定的性能。这样吧,这批水泥我们先少用一点,多尝试几个配比。”
张勇在一旁看着,虽然蔡卫国口中的“活性”对他来说还是个新概念,但蔡卫国对细节的把控和对问题的预判,让他不得不信服。
他主动配合记录每次试验的配比和试块的编号。到了试块养护期,他最为紧张,每天都去浇水,像照看孩子一样。
这天,钱总工果然来了。他戴着一副老花镜,穿着一身板正的中山装,在王辰宇的陪同下,板着脸在工地上巡视。
走到蔡卫国的“实验室”前,他停下了脚步,看着那排用饭盒做的、形态各异的试块,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辰宇,这就是你们搞的修补方案?胡闹!工程技术是能这么儿戏的吗?跟小孩玩泥巴有什么区别?”
王辰宇额头见了汗,刚想解释,张勇已经拿起一把小锤子,准备测试一块养护了三天的试块,这是他们目前最有信心的配比。
“钱总工,您看看,我们这试块强度可以的。”张勇想证明给他们看。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试块中心“当”的一声敲下去。
预想中清脆的撞击声没有出现,反而是一声闷响,小锤子落下处,试块“噗”的一声裂开,边缘直接碎成了粉末。
张勇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愣在当场。老李也尴尬地别过头去。
钱总工冷笑一声:“看到了吗?这就是你们不按规矩办事的结果!我告诉你们,别搞这些歪门邪道,就用传统的水泥砂浆,一层层抹,虽然慢,但稳妥!”
“钱总工,这不是方案的问题。”蔡卫国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他走上前,捡起一块碎裂的试块,在手里捻了捻:“是这批水泥的稳定性太差,早期强度上不来,后期收缩也大。您看这断面,结构疏松,胶结得不好。”
他转向王辰宇:“王经理,我昨天就说了,这批水泥有问题。我们换前天那批水泥再做一次,肯定没问题。”
钱总工不屑地看着他:“你一个年轻人懂什么?水泥出厂都是合格的。我看就是你们乱加东西,把好好的水泥给搞坏了!”
蔡卫国没有争辩,只是平静地看着王辰宇。
王辰宇咬了咬牙,在总工和这个年轻技术员之间,他选择再信一次蔡卫国。
“钱总,您别急。小蔡在技术上确实有一套,我们再给他一天时间,用您说的‘合格’水泥,我们再做一次对比试验,到时候用事实说话!”
钱总工拂袖而去,留下一句“我等你们的结果”,气氛僵到了冰点。
在工地的日子,蔡卫国也慢慢适应了1985年的生活。
这天傍晚,经历了一场紧张的对峙,他忙完手头的活,去工地旁的小卖部买烟。
小卖部狭小昏暗,玻璃柜台里摆着几瓶玻璃瓶装的汽水,一瓶汽水只要几毛钱。
他掏出几毛钱和一张烟票,递给柜台后面那个头发花白的大妈。
“来包大前门。”蔡卫国说。他前世抽的是混合型香烟,味道淡雅,此刻对这种浓烈的烤烟味还有些不习惯,但今天,他需要这股辛辣来驱散心头的压力。
大妈接过钱和票,熟练地从柜台后面摸出一包烟递给他。
蔡卫国接过烟,指尖摩挲着那粗糙的纸质包装,内心深处涌起一种强烈的时代落差感。
他回忆起2025年便利店里琳琅满目的香烟品牌,以及手机扫码支付的便捷,那种科技的飞跃让他感到恍如隔世。
小卖部里老旧的收音机里,正播放着一首当时流行的歌曲,旋律缓慢而悠扬,透着一股质朴的年代感。
月底发工资时,除了几十块钱的现金,蔡卫国还领到了一叠票证:粮票、油票、布票……他拿着这些票证,盘算着如何用它们和有限的现金,改善自己和妹妹的生活。
他想起前世,买东西只要手机一点,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而现在,即使有钱,没有对应的票证,有些东西也根本买不到。
他特意去了一趟粮店,看着长长的队伍,人们手里都捏着各种票据。
售货员熟练地撕下票据,然后用铁勺从大麻袋里舀出米面。
他注意到猪肉一斤才七毛多钱,但需要肉票,而蔬菜则相对便宜一些,不需要票。这一切都在提醒他,必须尽快拿出成果,保住这份工作,这不仅关乎工程,更关乎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