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月的时间。
攻关小组的实验室里,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蔡卫国正蹲在一台崭新的外国进口设备旁,指导几个年轻技术员进行最后的调试。
“张勇,这台是混凝土徐变试验机,宝贝疙瘩,传感器精度要求极高。安装时每个螺丝都必须用扭力扳手,记住,误差不能超过0.1牛米。”
蔡卫国的语气不重,但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明白了,蔡组长。”张勇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拧动扳手,额头上很快就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这台机器比他一年工资都贵,碰坏一点都赔不起。
“组长,组长!”
高建军一阵风似的从计算室冲了出来,手里攥着一叠厚厚的计算纸,激动得眼镜都有些歪了.
“预应力损失的计算结果出来了!按照咱们现在的设计参数,总损失率能控制在18%以内,完全在安全范围!”
实验室里几个竖着耳朵听的年轻人顿时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
蔡卫国接过计算书,没有立刻表扬,而是快速翻阅起来。
他的手指在一页上停下。
“这里,第三页,摩擦损失计算。”
他点了点纸上的一个数字,“摩擦系数为什么取0.25?这个数据是哪来的?”
高建军推了推眼镜:“组长,我参考了国外同类工程的经验值。”
“经验值?”
蔡卫国摇了摇头,把计算书递了回去,“不行。别人用的是普通混凝土,我们用的是什么?是‘龙王’!材料和界面特性完全不同,怎么能套用别人的数据?”
他看着一脸错愕的高建军,语气缓和了些:“我们是在写一本全新的教科书,不是在抄别人的作业。
这样,你马上安排人,做一批实体摩擦试验,用我们自己的实测数据替换掉这个经验值。”
“是!”高建军脸上一热,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又冲回了计算室。
这时,养护室的门开了,钱工走了出来,满脸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小蔡,成了!昨天浇筑的那批试件,强度全都上来了!我刚测完,平均值118.5兆帕,离散性控制得相当好!”
蔡卫国精神一振:“工艺稳定了?”
“基本稳定了!”钱工一拍大腿,“你那套温度控制曲线真是神了!升温速率死死控制在每小时2度,恒温养护48小时,这样出来的试件质量最稳定,几乎没有废品!”
蔡卫国点了点头,心里却不敢有丝毫放松。
经过几个月的反复试验,他们总算摸索出了一套相对成熟的实验室生产工艺。
但这距离真正的工业化,还隔着十万八千里。
他看向钱总工,问道:“钱工,咱们聊过几次了,您再帮我盘盘。
如果要建一条年产10万立方的生产线,最大的技术瓶颈在哪?”
钱总工是厂里的老技术员,经验丰富,闻言立刻收敛了笑容,陷入沉思。
“瓶颈主要有两个。
第一,搅拌。咱们这料太干太硬,普通的搅拌机根本搅不动,搅得动也搅不匀,必须上特制的强制式搅拌机,那玩意儿国内还没地方产。
第二,养护。现在咱们用的是小型蒸压釜,一锅出不了几块。要大规模生产,就得建大型的蒸养车间,那可不是个小工程。”
蔡卫国追问:“成本呢?”
钱总工伸出一根手指,又伸出五根手指,比划了一下,压低了声音:
“我这两天晚上睡不着,偷偷给你算了笔账。光是进口设备投资,起码要800万。再加上厂房、土地、配套设施和流动资金,总投资……怎么也得1500万往上。”
1500万!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压在了实验室所有人的心头。
在人均月工资不到两百块的1985年,这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
蔡卫国眉头紧锁,他知道,要让“龙王”真正走出实验室,化为国之重器,资金,就是那座绕不开的大山。
就在实验室气氛有些凝重的时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设计院的李院长满面红光地走了进来。
他环视一圈,目光落在蔡卫国身上,快步走过来,手都有些抖。
“小蔡,好消息!”
李院长把手里的公文包往桌上一放,激动地压低声音,但那音量还是让半个实验室的人都听见了。
“刚接到国家的正式通知!你的‘活性粉末混凝土技术’,被正式列入国家重点科技攻关计划了!”
“真的?”蔡卫国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惊人的光彩。
“千真万确!”李院长一拍桌子,声音都变了调,“而且,而且拨款数额下来了!首期,就是2000万!”
整个实验室瞬间炸了锅!
“两千万!”
“我的天!我没听错吧?”
刚才还在为1500万愁眉苦脸的钱总工,此刻张大了嘴,半天没合上。
张勇和几个年轻技术员更是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互相捶着肩膀,脸涨得通红。
李院长看着蔡卫国,眼里满是欣赏:“小蔡,这不仅仅是钱的事!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你的技术,得到了国家最高层面的认可!以后在全国推广,谁还敢说三道四?”
这确实是个能扫平一切障碍的重大利好。
有了国家科委的红头文件和这笔巨款,不管是后续研发还是产业化,都将是一片坦途。
“对了,还有个私事。”
李院长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封信,笑着递过去,“你家里来的信,邮递员送到我办公室了,我顺便给你带过来了。”
蔡卫国接过信封,看到那熟悉的娟秀字迹,心头顿时一暖。是妹妹蔡蕊写来的。
“你先看信,我再去看看其他组的进展。”
李院长很识趣地挥挥手,背着手走了。
蔡卫国找了个安静的角落,拆开信封。
“哥:
你在省城还好吗?都三个月没回家了,妈说再不回来,家里的狗都要不认识你了。
……
哥,我发现学医真的很辛苦,但也很有意义。就像你搞建筑一样,都是在做救人的事。
嘿嘿,你盖的房子能让人遮风挡雨,我治病能让人健康长寿。
咱们兄妹俩,一个管住,一个管活,配合得还挺好。
……
还有,村里的李大爷前几天来家里,说他儿子在省城打工,听说有个林城来的年轻人在搞什么大工程,特别厉害,问是不是你。
我说十有八九就是你这个臭显摆的家伙。李大爷可高兴了,逢人就说咱们老蔡家出了个状元,在省里当大官了。
哥,你现在确实厉害了,但千万别忘了本。
成功了不要飘,遇到挫折也别趴下。咱们家虽然穷,但爸从小教的做人道理,不能丢噢
……
有空就回家看看,爸妈都想你了。
你的妹妹蔡蕊
1985年11月15日”
看完信,蔡卫国眼眶有些发热。
“臭显摆的家伙……”他低声念叨了一句,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几个月,他一头扎进项目里,成了别人口中的“蔡组长”、“蔡工”,几乎忘了自己还是那个从山村里走出来的蔡卫国。妹妹的这封信,像一盆带着温度的清水,让他瞬间清醒,也让他无比心安。
他走到办公桌前,铺开信纸,提笔给父母写回信。
信里,他没有提那两千万的巨款,只说工资涨到了三百多块,比在林城时翻了一倍多,让二老不要再省吃俭用,家里该修就修,该买就买,儿子现在有能力了。
他告诉父亲,自己时刻记着他的教诲,搞技术就得踏实认真,一个数据都不敢马虎。
他告诉母亲,省里宿舍好,食堂伙食更好,自己胖了好几斤,让她别担心。
写完信,把对家人的思念和牵挂一并装进信封,蔡卫国长舒了一口气。
家书抵万金,古人诚不我欺。
“组长,有您的电话!”张勇又跑了过来。
蔡卫国走到电话机前,拿起沉甸甸的听筒。
“喂,我是蔡卫国。”
“小蔡!是我!王敬忠!”电话那头传来王总标志性的大嗓门,背景里嘈杂得很,“我刚开完会,听省建委的领导说了!你们那个技术,被列入国家攻关计划了?”
“是的,王总,刚刚确定的。”
“好!好啊!太好了!”王敬忠的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狂喜,“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小子肯定能行!这下咱们林城一建,真的要跟着你发达了!对了,体育馆那边什么情况?”
“设计方案已经通过了,正在做施工准备。预计明年三月开工。”
“要人给人,要设备给设备,要钱给钱!你尽管开口,我王敬忠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算你王哥!”
王敬忠的话,永远这么直接,这么有力量。
蔡卫国心里一暖,一个酝酿已久的想法脱口而出:“王总,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确实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说!”
“我想在咱们林城,建一个RPC材料的试验性生产线,为将来的大规模产业化做准备。”
“多大规模?”王敬忠立刻问到了点子上。
“不大,先期目标是年产5000立方。主要是为了验证工业化工艺,顺便为咱们一建培训一批自己的技术班底。我估算了一下,投资大概需要300万。”
电话那头沉默了。
300万,对林城一建来说,同样是一笔巨款,几乎是公司大半的家底。
蔡卫国的心提了起来。
几秒钟后,王敬忠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
“干!”
只有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