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面包车在夜色中疯狂穿梭，如同受惊的野兽，每一次转弯都几乎要将车内的人甩出去。伍思涯死死抓着车厢内的扶手，另一只手紧紧按着胸前那贴肉藏着的、滚烫的纸页。身后远处，警笛声、爆炸引起的混乱喧嚣渐渐被甩开，但那种致命的紧迫感依旧如影随形。
老周脸色铁青，一边通过对讲机快速而低声地发布指令，调整着撤离路线，一边不时透过后窗观察是否有追踪车辆。司机全神贯注，将破旧面包车的性能压榨到极限，在迷宫般的小巷和废弃厂区间玩着生死时速。
伍思涯剧烈地喘息着，方才夺路狂奔的 adrenaline尚未褪去，心脏仍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父亲的死讯、那页以诗藏罪的密账、突如其来的围捕、惊天动地的爆炸……所有画面在脑中混乱地交织冲撞，最后都凝固成怀中那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纸页。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猛地驶入一个地下排水涵洞，在黑暗中颠簸前行了一段，最终彻底停下。引擎熄灭，周遭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涵洞顶端偶尔滴落的水声，嗒，嗒，敲打着人的神经。
“暂时安全。”老周嘶哑着嗓子说了一句，掏出强光手电，四下照射。这里似乎是某个废弃多年的地下管网枢纽，空间颇大，空气潮湿浑浊，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和淤泥味。
伍思涯踉跄着下车，腿脚还有些发软。他靠在一根冰冷潮湿的水泥柱上，缓缓滑坐到地上，这才感觉到全身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老周扔给他一瓶水和一包压缩饼干，自己则走到一旁，再次通过对讲机低声与外间联系，语气凝重地汇报着情况，并询问着爆炸点的伤亡和后续。
伍思涯拧开水瓶，猛灌了几口，冰冷的水滑过喉咙，稍许压下了那火烧火燎的燥热感。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从怀里取出那页毛边纸，就着老周手电扫过的余光，再次凝视。
正面，是父亲那熟悉而苍劲的笔迹，誊写着李商隐那首情深不寿的《无题》。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父亲最后的气息和温度。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他曾以为这只是父亲的书生情怀，此刻才知，字字皆是血泪控诉和决绝誓言！
他颤抖着手，将纸页翻转。背面，那密密麻麻、细如蚁足的数据再次呈现眼前。人名、代号、时间、金额、账户片段……杂乱无章，却又透着某种冰冷的规律，像一张无形巨网上的毒蛛，每一个节点都散发着贪婪与腐败的气息。
而在那令人头晕目眩的数据海洋底部，“丝不止，炬未灰。薪火在此，待传后人”那行字，如同暗夜中的灯塔，刺痛了他的眼睛。
“看出什么了？”老周结束通话，走过来，蹲下身，手电光聚焦在那页纸上，眉头紧锁。显然，这过于密集和混乱的信息，一时也难以理清。
伍思涯摇头，声音沙哑：“太乱了……像密码。”
“密码……”老周沉吟着，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数据，“你父亲是历史学者，精通古籍……他会不会用某种传统的方式来加密？”
传统方式？伍思涯心中一动。他再次将目光投向正面的那首诗。
《无题》……李商隐……诗无达诂……父亲常说的“微言大义”……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
他猛地坐直身体，急切地道：“手电！照这里！”
老周将手电光稳稳对准纸页正面那首诗。
伍思涯的手指逐字逐句地划过诗句，嘴唇无声地翕动，眼神越来越亮。
“相见时难别亦难……第一句，第七字，‘难’？”
“东风无力百花残……第四字，‘无’？”
“春蚕到死丝方尽……第二字，‘蚕’？不对……‘死’？第五字，‘丝’？”
“蜡炬成灰泪始干……第三字，‘炬’？第六字，‘灰’？”
他尝试着不同的组合，提取诗句中特定位置的字符，但组合起来毫无意义。
“不对……不是简单的位置……”伍思涯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汗。父亲的学问深不可测，绝不会用如此浅显的加密方式。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那行小字注释上：“丝不止，炬未灰。”
丝……炬……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丝和炬，是诗里的字眼！父亲在提示！
他猛地抓住老周的胳膊：“诗眼！是‘丝’和‘炬’！看所有带‘丝’字旁和‘火’字旁（炬字属火）的字！”
老周闻言，精神一振，立刻将光柱重新移回诗句。
“相见时难别亦难——无丝、火。”
“东风无力百花残——无丝、火。”
“春蚕到死丝方尽——有‘丝’字！第四字！‘丝’！”
“蜡炬成灰泪始干——有‘火’字旁！第一字‘蜡’？不对，‘蜡’字非火……是‘炬’！第三字‘炬’！属火！”
“第四字和第三字……”伍思涯喃喃道，心跳再次加速，“但组合‘丝炬’并无意义……”
“顺序！”老周突然道，“注释是‘丝不止，炬未灰’，丝在前，炬在后！诗中‘丝’在第四句第四字，‘炬’在第四句第三字……位置是反的！”
“不是按诗句顺序！”伍思涯脑中灵光再现，“是按……诗文的某种特定解读顺序？或者……是看这些字在全部诗句中的总体位置？”
这个想法让他呼吸急促。他强迫自己冷静，重新审视全诗。
二十八字。七言四句。
他将每个字按顺序编号。
“相1见2时3难4别5亦6难7，东8风9无10力11百12花13残14。春15蚕16到17死18丝19方20尽21，蜡22炬23成24灰25泪26始27干28。”
“丝”字，是第19号。
“炬”字，是第23号。
19和23。
伍思涯的手指猛地移向背面的密账数据！他快速扫过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数字行列！
第19行！第23列！
那里交叉的数据是：一个代号“鼹鼠”，后面跟着一个精确到秒的时间戳，和一笔巨大的、以美元计价的金额！
找到了！
伍思涯和老周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兴奋！
“继续！”老周声音发紧，“‘丝不止，炬未灰’！不止一个！”
对！不止“丝”和“炬”！
伍思涯目光死死盯住那首诗，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所有可能带“丝”字旁和“火”字旁的字！
“蚕！”春蚕的蚕，有丝字头！第16号字！
“灰！”炬成灰的灰，属火！第25号字！
“蜡？”蜡炬的蜡，虽有火字旁，但非标准……暂且不计。
“泪？”泪始干的泪，有氵旁，非丝火……但……“泪”字的结构？或许有可解读之处？父亲心思缜密……
他将所有可能的编号列出：16（蚕）、19（丝）、23（炬）、25（灰）。
那么，对应的坐标就是：数据表的第16行、19行、23行、25行！以及可能对应的列？
如何确定列？诗句是横向的，但数据是纵横交错的表格。
“注释说‘薪火在此’，”老周思维极其敏锐，“‘薪’也是柴火，属火！看诗里有没有‘薪’字？”
没有。诗句里没有“薪”字。
“或者……‘火’字本身？”伍思涯目光扫过全诗，没有独立的“火”字。
“或许……列坐标藏在别的诗句里？”老周猜测。
伍思涯再次将目光投向那首《无题》。李商隐的诗，向来以隐晦难解著称，父亲深爱此诗，必然有其深意。
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句：“蜡炬成灰泪始干”。
泪始干……眼泪流干。
他猛地想起父亲曾在一篇研究笔记里写过，李商隐此诗，除了表面爱情，亦有学者解其暗喻“抱负成空，心血耗尽”之意。
心血……血！
“血！”伍思涯脱口而出，“‘血’字！诗里没有‘血’字，但‘泪’与‘血’常并称！‘泪尽继之以血’！注释‘薪火在此’，薪火相传，需要血来浇灌？或者说，‘血’字指明了列坐标！”
这个解读大胆而牵强，却似乎隐隐契合父亲那悲壮的心境。
“诗里哪个字能关联‘血’？”老周追问。
“死！”伍思涯手指点向第三句，“春蚕到死丝方尽！第18字，‘死’！死亡的死！常与血关联！”
第18字！
那么，列坐标可能就是18！
他立刻看向数据表第16行第18列、第19行第18列、第23行第18列、第25行第18列！
老周用手电光逐一指示。
第16行18列：一个模糊的地名缩写，后附一个经纬度坐标片段。
第19行18列：代号“鼹鼠”，巨额资金。
第23行18列：一个政府部门的缩写，后附一个文件编号。
第25行18列：一个名字——“张承禹”！后面清晰地跟着一个海外银行账户号和一笔惊人的转账记录！
找到了！铁证！
张承禹的名字，如同淬毒的匕首，赫然出现在最核心的位置！
伍思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随之而来的是焚心的怒火！果然是他！学术败类！资本走狗！
然而，这似乎还不是全部。
“丝不止，炬未灰……还有吗？”伍思涯目光灼灼，继续搜索。父亲绝不会只留下这一点线索。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注释：“薪火在此”。“此”是哪里？就在这诗里？还是……
他注意到父亲在抄录诗句时，“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始”字，最后一笔写得异常用力，墨迹甚至有些洇开。
始……开始？亦或是“屎”的谐音？不，太过粗俗，绝非父亲风格。
“始”字……女字旁？
等等！伍思涯脑中划过一道闪电！李商隐原诗应是“蜡炬成灰泪始干”，但古籍流传中，亦有版本作“蜡炬成灰泪*如*干”！“始”字可能是父亲特意选用的！
“始”字，在诗句中是第27字！
27！
他立刻看向数据表第27行！
第27行，第18列！
那里的数据是：一个极其隐晦的代号——“蜂鸟”，后面没有金额，没有账户，只有一个指令式的短语：“一切代价，清除威胁。授权码：青龙。”
“清除威胁”……“授权码：青龙”……
这指向的，已不再是经济利益输送，而是……杀人灭口的指令！甚至可能，就是针对父亲自己的死亡指令！而“青龙”，这个授权码，又指向了何方神圣？
伍思涯与老周再次对视，两人眼中都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这页薄薄的纸，不仅是一本行贿账册，更是一张通往最黑暗核心的路线图！牵扯出的，是远超想象的庞大黑幕！
涵洞顶端，水滴依旧不紧不慢地落下。
嗒。
嗒。
每一声，都像是倒计时的读秒。
他们已经触摸到了巨兽最敏感的神经。
接下来，将要面对的，必然是更加疯狂、更加不计后果的反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