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洞死寂,唯有水声滴答,敲打着无边的黑暗与沉重。手电光束下,那页薄薄的毛边纸仿佛承载着整个世界的罪孽与希望,令人窒息。
“蜂鸟”、“青龙”、“清除威胁”——这几个字眼像冰锥,刺穿了刚刚破译密文的短暂兴奋,将更深的寒意与恐惧注入骨髓。这已不仅仅是贪腐,而是涉及更高层的、冷酷的杀伐指令。
“必须立刻送出去!”老周的声音嘶哑,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这东西多留一秒,就多一分危险!你我,还有外面所有的兄弟,都可能被‘清除’!”
伍思涯何尝不知。他死死攥着那页纸,指尖因用力而发白。父亲用命换来的东西,绝不能毁在他手里。
“怎么送?”他抬头,看向老周,“外面肯定天罗地网。邮政、快递,任何常规途径都等于自投罗网。”
老周眉头拧成了疙瘩,脸色在电筒光下阴晴不定。他猛地站起身,在狭窄的涵洞里烦躁地踱了两步,靴子踩在积水里,发出啪嗒的声响。
“有一个办法。”他忽然停下,眼神锐利地看向伍思涯,却又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犹豫,“但……需要你冒极大的风险,甚至……可能回不来。”
“说。”伍思涯没有任何迟疑。从他决定回梧桐巷那一刻起,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老周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我们有一条极其隐秘的应急传递链,最后一步,需要一個完全‘干净’、不在对方监控名单上的人,像普通人一样,将东西送进指定地点。这个人,现在只有你最合适——他们绝对想不到你敢再次露面,更想不到你会用这种方式。”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但这条链不能保证绝对安全。一旦任何一个环节出错,你就是活靶子。”
伍思涯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纸上父亲那决绝的“薪火在此”四字,缓缓点头:“我去。地点在哪?”
“城南,‘老地方’茶馆。”老周报出一个名字,“明天上午十点,二楼靠窗第三个卡座。你会看到一个戴棕色鸭舌帽、看晚报的男人。桌上会放着一壶碧螺春,两只茶杯。你把东西,”他指了指伍思涯手中的纸,“夹在晚报第二版和第三版之间,然后离开。不要回头,不要有任何交流。”
“老地方”茶馆……伍思涯知道那里,一个有些年头的普通茶馆,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有,确实是个适合隐秘交接的场所。
“好。”伍思涯将纸页仔细地、按照原来的折痕重新折好,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易碎的珍宝,然后小心翼翼地塞回贴胸的口袋。那冰冷的纸张紧贴着皮肤,却仿佛燃烧着。
“你需要换个样子。”老周从面包车角落一个暗格里掏出一个包东西,扔给伍思涯。里面是一套半旧不新的快递员工作服、一顶帽子、一个脏兮兮的帆布挎包,甚至还有一副黑框眼镜和一点改变肤色的暗色粉底。
伍思涯迅速换上衣服,戴上眼镜,将帽檐压低压低。老周又亲自上手,用粉底在他脸上、脖颈、手背上稍微涂抹,掩盖他过于清瘦苍白的书生之气,增添几分风尘仆仆的粗糙感。
镜子里的人,瞬间变成了一个毫不起眼、为生活奔波的底层送货员。
“记住,你就是个送快递的,不小心拿错了报纸,换回来而已。”老周最后叮嘱,眼神复杂,“一路上的监控,我们会尽量干扰,但不能完全保证。一切,靠你自己了。”
伍思涯点点头,将那个装着压缩饼干和水的帆布挎包斜挎在身上,最后摸了摸怀里那硬硬的纸块,深吸一口涵洞里浑浊冰冷的空气。
“走吧。”
面包车再次启动,悄无声息地驶出涵洞,融入凌晨最黑暗的街道。在一个偏僻的无监控路口,伍思涯被放了下来。
天色微明,城市尚未完全苏醒,街道空旷而冷清。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纸屑。伍思涯压了压帽檐,将挎包带子拽紧,低着头,迈开了步子。
他走得不快也不慢,步伐刻意模仿着那些常见快递员的匆忙与疲惫,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辆驶过的汽车,每一个晨起的行人,每一个路口的摄像头,都可能是潜在的威胁。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怀里的那页纸,提醒着他肩负的重量。
路过一个早点摊,油条在滚油里滋滋作响,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几个环卫工人围坐着,喝着热腾腾的豆浆,大声聊着天。这最寻常的市井烟火气,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锥心的刺痛。父亲、李工、河口镇的百姓、陈姨、小满……无数人的命运,都系于他这看似平常的步行之中。
他不能失败。
越靠近城南,街道逐渐热闹起来。车流增多,行人匆匆。伍思涯的精神绷紧到了极致。他刻意绕了点路,穿过几个嘈杂的菜市场,利用人群掩护身形。
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他无意中瞥见路边报刊亭悬挂的当日早报。头版头条赫然是——“知名环境学者伍鸿禎教授昨日不幸病逝”,旁边配着一张父亲生前的证件照,笑容温和而疏离。
一股巨大的悲恸和愤怒瞬间攫住了他!他们果然用“病逝”掩盖了谋杀!
他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绿灯亮起,他随着人流麻木地向前走去。
必须成功。必须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上午九点五十分,他准时来到了“老地方”茶馆附近。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假装在隔壁烟酒店看东西,目光飞快地扫视着茶馆周围。
一切看似正常。老人提着鸟笼进去喝茶,几个生意模样的人在高谈阔论,服务员懒洋洋地擦着桌子。
二楼靠窗的位置……第三个卡座……暂时空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九点五十五分。九点五十八分。
一个戴着棕色鸭舌帽的男人走上了二楼,手里拿着一卷晚报,径直走向第三个卡座,坐下。服务员过来,他要了一壶碧螺春。
一切符合暗号。
伍思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最后扫视了一圈四周,确认没有可疑人物埋伏,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了茶馆。
茶馆里茶香混合着烟味,人声嘈杂。他低着头,快步走上木质楼梯,发出吱呀的声响。
二楼人稍少一些。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戴棕色鸭舌帽的男人,正摊开晚报看着,手边的紫砂壶冒着袅袅热气,两只白瓷茶杯空空如也。
伍思涯走到卡座旁,心脏狂跳,几乎能听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他伸出手,手指微不可察地颤抖着,指向男人手中的晚报,用刻意改变的、略带沙哑的嗓音低声道:“大哥,不好意思,这报纸……好像是我的,刚买忘拿了,拿错了您的。”
那男人从报纸后抬起头,鸭舌帽檐下是一张极其普通、毫无特征的脸,只有一双眼睛锐利而平静。他看了看伍思涯,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报纸,似乎有些疑惑,但还是递了过来:“哦?是吗?我看着差不多。”
“谢谢,谢谢。”伍思涯接过那卷晚报,手指极其灵活且迅速地在报纸第二版和第三版之间一塞,将那页折好的毛边纸精准地放了进去!整个过程不到两秒!
然后,他将自己挎包里一早准备好的、另一份一模一样的、但内容无关紧要的旧晚报,递还给了对方。
“不好意思,打扰了。”他压低帽檐,转身就走,脚步不疾不徐,却每一步都踩在自己雷鸣般的心跳上。
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平静却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的背上。
下楼,出门,融入街道的人流。他没有回头,一次都没有。直到走出整整一条街,拐进另一个巷口,他才敢靠墙停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早已湿透了内衣。
成功了……吗?
东西,应该已经送出去了。
但那接应的人,是真正的自己人,还是……另一个陷阱?
他不知道。他只能选择相信老周,相信父亲用命换来的这条线。
他靠在冰冷的墙上,缓缓抬起头。阳光透过高楼缝隙照射下来,有些刺眼。
怀中的那份沉重暂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茫的虚脱,以及更深的、无法排遣的孤独与悲伤。
薪火已传。
但他脚下的路,依旧遍布荆棘,看不到尽头。
远处,城市的喧嚣依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他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
冷汗依旧贴着脊背,风一吹,透心的凉。伍思涯靠在巷壁粗糙的砖墙上,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仍未平复,撞击着肋骨,一声声,提醒着他方才那几分钟内经历的惊心动魄。空气中早点摊残留的油脂味、劣质烟草味和城市清晨特有的灰尘味混合在一起,钻进鼻腔,带来一种奇异的不真实感。
东西,送出去了。
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悄无声息,却可能激起千层浪。也可能,就此沉没,再无回音。
他不敢在原地久留,压了压帽檐,将快递员的挎包带子又拽紧了些,低着头,重新汇入逐渐汹涌起来的人潮车流。步伐依旧保持着那种刻意模仿出的、底层劳动者的匆忙与疲惫,但每一个毛孔都在警惕地张开,捕捉着四周任何一丝异常。
父亲的脸,那页密账上冰冷的数据,“蜂鸟”、“青龙”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指令,还有茶馆二楼那个鸭舌帽男人平静却锐利的眼神……在他脑中交替闪现。他知道,自己刚刚完成的,或许只是漫长链条中最微不足道却又最关键的一环。真正的较量,此刻才真正开始。
他需要尽快离开这片区域,回到相对“安全”的涵洞附近,与老周汇合。但回去的路,同样危机四伏。
他专挑背街小巷穿行,避开主干道的监控探头。阳光渐渐变得刺眼,将狭窄巷道的阴影切割得棱角分明。在一个堆满垃圾桶的拐角,他险些与一个匆匆跑过的半大孩子撞个满怀。孩子怀里抱着几份卷起来的报纸,被他吓了一跳,嘟囔着骂了一句,跑开了。
伍思涯的心却猛地一缩!报纸!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那孩子跑远的方向,又猛地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那份用来调包的旧晚报,已经在茶馆交给了对方。
一种莫名的冲动,让他脚步一顿,鬼使神差地走向巷口那个挂着“开张大吉”红纸的破旧报刊亭。
“老板,一份今天的早报。”他压着嗓子,递过去一张零钱。
守摊的是个瞌睡昏昏的老头,接过钱,懒洋洋地抽了一份报纸递出来。
伍思涯拿起报纸,头版依旧是父亲“病逝”的消息,配着那张温和而遥远的照片。他强忍着翻涌的情绪,快速翻到第二版、第三版……
社会新闻、广告、征婚启事……没有任何异常。
他松了口气,却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是了,时间。交接刚刚完成,即便对方收到东西后立刻行动,也不可能这么快就体现在报纸上。
他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质了,摇摇头,将报纸卷起,准备离开。
就在报纸卷起的瞬间,中缝处一则毫不起眼的、方块大小的讣告,突兀地撞进了他的视线。
“**沉痛哀悼挚友陈公讳默然不幸辞世**,定于本月十五日于西山静园举行追思会。妻率子泣告。”
陈默然?
伍思涯的目光猛地定格在那三个字上!
陈默然……林默!
他猛地想起林默那个冰冷疏离却又几次三番在关键时刻出现、提供模糊帮助的女人!她的名字!难道……
这则讣告出现的时间、位置、以及这看似普通实则蹊跷的内容……
西山静园?不就是上次与张承禹见面的“静心茶苑”所在的那片区域?十五日?就是今天!
这不是巧合!
这是回应!是收到东西后的确认信号!甚至可能是……下一步的指令?!
伍思涯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血液奔涌的速度甚至超过了方才交接之时!对方竟然用这种方式,在公开发行的报纸上,传递了如此隐秘的信息!
老周他们……背后的能量和手段,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惊人,也更为谨慎!
他立刻卷好报纸,不再犹豫,快步朝着与涵洞约定的汇合点方向走去。脚步依旧匆忙,心底却燃起了一簇微弱的火苗——东西,对方确实收到了!链条没有断!
然而,就在他即将走出这片老城区,前方已经能看到那片废弃厂房的轮廓时,一种突如其来的、被窥视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缠上了他的脖颈!
他猛地停住脚步,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没有回头,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向身侧一家店铺的玻璃橱窗。
橱窗模糊的倒影里,在他身后约二十米处,一个穿着黑色夹克、戴着墨镜的男人,似乎正在假装看手机,但姿态僵硬,目光的焦点分明落在他的背上!
不是老周的人!老周的人不会如此明显地跟踪,更不会散发出这种冰冷的、带着杀意的气息!
被发现了?!
什么时候?是茶馆那里出了纰漏?还是路上哪里露出了马脚?
伍思涯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强迫自己继续往前走,步伐不变,大脑却飞速运转。
不能直接回涵洞!会把敌人引过去!
必须甩掉他!
前方是一个三岔路口,车流稍显繁忙。伍思涯看准一个绿灯即将结束的时机,猛地加速,冲向马路对面!
“吱——!”
刺耳的刹车声和司机的怒骂声骤然响起!伍思涯险之又险地冲过车道,在地上狼狈地滚了一圈,爬起来继续跑!
身后,那个黑衣男人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如此冒险,被车流阻隔了一下,但也立刻不顾一切地追了过来,动作迅猛如猎豹!
伍思涯一头扎进对面一个大型的、嘈杂的农贸市场!这里人流如织,摊位林立,各种气味混杂喧闹,是摆脱跟踪最好的地方!
他在拥挤的人流中奋力穿梭,撞翻了几个菜筐,引来一片骂声。他顾不上道歉,眼睛飞快地寻找着出口或者可以藏身的地方。
身后的脚步声和压迫感如影随形!那个黑衣男人的速度极快,显然受过专业训练,在人流中依旧紧追不舍!
这样下去不行!很快会被追上!
伍思涯目光扫过一个卖水产的摊位,巨大的塑料盆里满是活鱼和浑浊的水。他心一横,猛地冲过去,故意脚下一滑,整个人狠狠撞向那个最大的塑料盆!
“哗啦——!!”
一声巨响!塑料盆被撞翻,浑浊腥臭的水和活蹦乱跳的鱼瞬间倾泻而出,溅了周围人一身!市场里顿时一片惊呼和混乱!人群尖叫着躲避,瞬间堵死了通道!
“操!你他妈没长眼啊!”摊主暴怒的吼声响起。
伍思涯浑身湿透,沾满鱼鳞和黏液,趁机爬起来,看也不看身后,一头扎进旁边一条更狭窄的、堆满杂物的后勤通道!
身后传来摊主揪住那个黑衣男人理论的怒吼声和更大的混乱声。
伍思涯不敢停留,在昏暗杂乱的后通道里拼命奔跑,肺部火辣辣地疼,腥臭的气味充斥口鼻。
他不知道甩掉对方没有,只知道必须跑!远离这里!
他从市场的另一个出口冲了出来,外面是一条更偏僻的小街。他不敢停下,继续发足狂奔,直到彻底远离了市场区域,拐进一个无人的死胡同,才敢靠着墙瘫软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在剧烈颤抖。
湿透的衣服冰冷地贴在身上,散发着难闻的腥味。他低头看着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一种极度的疲惫和荒诞感涌上心头。
怀里的那页纸已经不在了,但那无形的重量,却似乎从未消失。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胡同口外那片被高楼分割的天空。
信号已经发出,回应也已收到。
但猎杀,也已开始。
他摸了摸怀里,那只老旧的军用水壶还在。
他拧开壶盖,将里面剩余的清水,缓缓浇在脸上,冲掉些许污秽和疲惫。
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必须尽快联系老周。必须告诉他跟踪的事,以及……报纸上的讣告。
他休息了片刻,恢复了些许力气,重新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探出胡同观察。确认暂时安全后,他朝着另一个方向的、更远的备用汇合点挪动脚步。
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危机之上。
薪火虽传,前路却更加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