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轿车无声地滑行在夜幕下的城市脉络中,车窗外的流光溢彩被深色贴膜过滤成一片模糊昏昧的流动色块。伍思涯坐在后座,夹在两个沉默的黑衣男子中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的、经过严格训练的紧绷气息,与王同志那种带着文气的威严截然不同。
没有交谈,没有解释。车辆的目的地显然经过精心规划,避开了繁华的主干道,穿行在越来越冷清、甚至有些偏僻的街巷。伍思涯的心不断下沉,那种被当作重要物品快速转移的感觉越发强烈。是因为外部威胁确实升级了,还是他传递纸条的行为触发了某种警报?那撮香菜,究竟是希望的回响,还是毁灭的序曲?
约莫四十多分钟后,车辆驶入一个有着军人岗哨的大院。哨兵查验了司机的证件,又透过车窗锐利地扫了一眼车内,才挥手放行。院内树木高大,建筑多是些有些年头的苏式风格小楼,显得庄重而肃穆。车辆最终在其中一栋不起眼的、挂着“××省档案馆后勤服务中心”牌子的三层小楼前停下。
“下车。”身旁的黑衣男子简短命令。
伍思涯被“护送”着走进小楼。内部装修简单却十分干净,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消毒水混合的独特气味。值班人员似乎早已接到通知,只是默默登记了一下,便递过来一把钥匙。整个过程高效而沉默,带着一种体制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规范性。
他被带到三楼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房间比老干局那间更小,但同样整洁,一床一桌一椅,还有一个不大的独立卫生间。唯一的窗户对着楼内天井,看不到外面的景象。
“暂时住这里。不要随意出门,需要什么按铃。”黑衣男子指了指床头一个不起眼的按钮,语气平板,“会有人送餐。”
说完,两人便退了出去,门外传来落锁的轻微咔哒声。
伍思涯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这里更像一个标准的软禁室,或者说……一个更高级别的“安全屋”。省档案馆……为什么是这里?与父亲的研究领域有关?还是仅仅因为这里够偏僻、够安全?
他疲惫地坐在床上,从怀里掏出那本红色语录本。冰凉的封皮似乎也无法驱散他心中的躁动与不安。父亲的身影,档案馆的气息,无声的转移,还有那撮诡异的香菜……所有线索在脑中纷乱交织,却理不出头绪。
这一夜,他几乎无眠。窗外天井的光线由暗转明,传来隐约的鸟鸣和远处车辆启动的声音,标志着新一天的开始。
上午八点左右,房门被打开。送餐的不是外卖员,而是一个穿着档案馆后勤制服、面无表情的中年女人。她放下标准的食堂餐盒,一言不发,收起昨天的餐盒,便转身离开,锁门。
一切依旧在严密的控制中。
饭后,伍思涯试图通过天井窗户观察外面,但视角有限,只能看到对面楼层的窗户和一小片天空。无所事事的焦灼感再次蔓延开来。
临近中午时,房门再次被打开。这次进来的,却是王同志。
他依旧穿着那身深色夹克,脸上带着一丝倦色,但眼神依旧锐利。他反手关上门,没有寒暄,直接走到桌边坐下,目光落在伍思涯身上。
“这里还习惯吗?”他问,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还好。”伍思涯谨慎地回答。
“嗯。这里更安静,也更安全。”王同志点点头,从随身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却没有立刻打开,而是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似乎在斟酌措辞。
“小伍同志,”他抬起眼,目光变得格外深沉,“这次转移,确实是因为我们监测到一些针对你的异常动向。对方的反扑比我们预想的更疯狂,也更……没有底线。老干局那边,已经不再万无一失。”
他顿了顿,观察着伍思涯的反应,然后才缓缓继续:“不过,把你安排到这里,也不仅仅是为了避风头。”
他打开文件夹,从里面取出几张放大打印的、有些模糊的黑白照片,推到伍思涯面前。
照片像是在某个老旧车间或实验室拍摄的,一群穿着旧式中山装或工装的人围着某个机器设备。照片年代久远,像素不高,但伍思涯的目光瞬间就被其中一个人吸引住了。
那是站在人群边缘的一个年轻人,瘦削,戴着眼镜,眉宇间还带着几分未脱的书卷气,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专注,正侧头和旁边一位老师模样的人讨论着什么。那张脸……伍思涯绝不会认错!是年轻时的父亲!伍鸿祯!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是……”他抬起头,震惊地看向王同志。
“这是七十年代末,省里某个重点攻关项目的留影。”王同志语气平静,手指点着照片上的父亲,“伍老先生当年,是这个项目最年轻的核心骨干之一,主要负责技术论证和数据核算。才华横溢,前途无量。”
伍思涯看着照片上那个与后来判若两人的、充满锐气和热情的父亲,喉咙有些发干。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
王同志又抽出几张文件复印件,是一些技术报告的扉页和签名页。上面有父亲清晰的字迹,写着严谨的技术术语和修改意见,笔锋锐利,逻辑清晰。
“这个项目,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下马了。”王同志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人员流散,资料封存。很可惜。”
他收起照片和文件,目光重新聚焦在伍思涯脸上:“我们把你安排在这里,是经过多方面考虑的。一是安全;二来……”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或许你也该从另一个角度,了解一下你的父亲。档案馆里,封存着不止一个时代的记忆。有些东西,虽然尘封,但并未消失。”
这话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了伍思涯心中的锁簧。王同志是在暗示他可以去查阅档案?了解父亲的过去?
“我可以……去看那些档案?”伍思涯难以置信地问。
“按规定,当然不行。”王同志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狡黠的笑意,“但你是‘特殊协助人员’,出于工作需要,在专人陪同下,查阅一些非核心的、已过保密期的历史资料,也是可以的。当然,仅限于与当前工作相关的部分。”
他站起身:“下午会有人带你去阅览室。把握好机会。”
王同志离开后,伍思涯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父亲过往的辉煌与后来的沉沦形成的巨大反差,像一道强烈的冲击波,颠覆了他固有的认知。而王同志这看似开明、实则处处透着精心设计的安排,更让他感到一种深不可测的操控感。
下午,果然有一个自称小刘的年轻工作人员来接他。小刘话不多,表情拘谨,显然受过叮嘱。他带着伍思涯穿过几条安静的走廊,来到一间挂着“内部阅览室”牌子的房间。
房间很大,排排高大的档案架如同沉默的森林,空气中旧纸张的味道更加浓郁。只有零星几个穿着工作服的老人在远处查阅资料。
小刘将他领到一个靠窗的座位,低声道:“根据规定,您只能查阅由我们提供的、特定编号区的资料。其他区域请您不要随意走动翻阅。有什么需要可以叫我。”
他指了指旁边一排标注着“七十年至八十年底技术项目简报(非密)”的档案架,然后便走到门口的位置坐下,看似随意,实则监视。
伍思涯深吸一口气,走向那排档案架。手指拂过牛皮纸档案袋上积着的薄灰,一种跨越时空的沉重感扑面而来。
他抽出一份份泛黄变脆的简报、项目纪要、人员名单。纸张散发出的陈旧气味,混合着钢笔水沉淀后的特殊味道,仿佛将那个火红又复杂的年代缓缓拉回眼前。
他很快找到了与父亲那个下马项目相关的卷宗。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技术术语、进度报告、会议纪要。他看到了更多父亲的字迹,那些清晰严谨的公式推导、一针见血的问题指出、充满激情的方案建议……一个才华横溢、锐意进取的年轻学者形象,透过冰冷的纸张,逐渐变得鲜活立体。
这与后来那个沉默寡言、醉眼惺忪的父亲,简直判若两人!究竟是什么,导致了如此巨大的转变?仅仅是项目下马、壮志未酬?
他沉浸在故纸堆里,试图拼凑出父亲人生的转折点。在一份项目后期的人员思想动态简报中,他看到了一段被红笔轻轻划掉的、语焉不详的记录:“……伍鸿祯同志近期情绪波动较大,多次与非项目人员接触,提及……(此处字迹模糊)……需关注其思想稳定性……”
非项目人员?提及什么?模糊的字迹像一道疤痕,暗示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冲突或变故。
他又翻到一份项目中止后的善后名单分配表。大部分人员被分配到了其他单位或高校,而父亲的名字后面,却跟着一个奇怪的备注:“暂调文史办学习,等待重新分配。”
文史办?一个搞尖端技术的人,被调去文史办“学习”?这几乎是一种放逐和冷处理。
为什么?
伍思涯的眉头越皱越紧。他感觉父亲的故事远非“项目下马、怀才不遇”那么简单。这背后一定发生了更严重、更隐秘的事情。
他试图寻找更多的线索,但卷宗到此似乎戛然而止。关于父亲调离后的记录,一片空白。
他不甘心,目光扫过旁边的档案架。小刘规定的区域他已经大致翻完。他的心跳微微加速,目光飘向更远处那些标注着更早年代、分类也更模糊的架区。小刘正在低头看手机。
一个冒险的念头再次升起。
他假装整理手中的文件,极其缓慢地、不动声色地向着相邻的、标注着“五六十年代地方建设与人员审查资料(部分待鉴定)”的架区挪动。这里的灰尘更厚,显然少有人来。
他的指尖快速划过一个个档案袋的标签,目光飞速扫视。突然,一个名字跳入他的眼帘!
档案袋的标签上写着:“人员审查登记表:赵根生(1953年)”
老赵!?
伍思涯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他飞快地抽出一个厚厚的、纸张更为粗糙泛黄的档案袋。里面是一摞表格和证明材料,还有几张黑白免冠照片。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旧军装,面容黝黑,眼神清澈而坚定,眉宇间依稀能看出老赵后来的轮廓。
表格里详细记录了老赵的出身、参军经历、立功表现……伍思涯的目光快速下移,突然,在“社会关系与重大事项说明”一栏,他看到了几行用钢笔填写的、字迹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
“胞妹赵招娣,于一九四二年灾荒中与家人失散,时年五岁。经多年寻找未果,疑已夭折。此为我一生之大憾,每每思之,痛彻心扉。”
招娣!沈阿婆苦苦寻找一生的妹妹招娣!老赵的胞妹!
伍思涯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老赵……沈阿婆……他们竟然是兄妹?!失散多年的亲兄妹?!所以沈玉瑛才会保管着老赵父亲的遗物,所以老赵的铁盒里会有沈玉瑛那张语气复杂的字条!他们之间所有的关联和沉默,都源于这场跨越了半个多世纪的、骨肉分离的巨大悲剧!
而老赵,这位沉默的拾荒老兵,竟将这份蚀骨之痛深埋心底数十年,从未对任何人提及!他甚至可能直到去世,都不知道他苦苦寻找的妹妹,就以另一种方式,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同样在无尽的等待中耗尽了生命!
巨大的悲怆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伍思涯。他扶着档案架,才勉强站稳。指尖所触摸的冰冷纸张,此刻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印着两段被时代洪流冲垮、至死都未能重逢的悲惨人生。
就在他心神激荡、难以自已之际,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档案袋里夹着的一页薄薄的、似乎是后来补充的备注纸。纸张质地与之前不同,字迹也更娟秀些:
“注:据八一年人口普查线索追查,赵招娣于失散当年被拐至邻省,辗转多地,于四四年病殁于途中,未能成年。已通知赵根生同志(时其于××厂工作)。赵同志获悉后情绪低落,良久无言。”
病殁于途中,未能成年……
最终的确认,早已送达。老赵至死都清楚知道妹妹的结局。他那沉默的苦难,比伍思涯想象的更加深沉,更加绝望。
伍思涯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心痛。为老赵,为沈阿婆,为那无数被时代尘埃无声掩埋的悲欢离合。
“咳。”
一声轻微的咳嗽声自身后响起。
伍思涯猛地回头,只见小刘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落在他手中那份属于老赵的、明显超出规定范围的档案袋上。
“伍同志,”小刘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提醒,“您查阅的区域,是这边。”他指了指之前规定的区域。
伍思涯的心脏瞬间沉到谷底。被发现了。
他缓缓将档案袋放回原处,手指拂过“赵根生”那个名字,仿佛拂过一段沉重无比的历史。
小刘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他走回规定的座位。
伍思涯坐在那里,再也无心翻阅眼前的文件。老赵与沈阿婆的故事,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而父亲那中断的过往,与老赵这沉痛的秘密,在这弥漫着历史尘埃的档案馆里,仿佛产生了某种隐秘的共鸣。
他们都曾是时代的参与者或见证者,都被命运的洪流裹挟、塑造,又都以各自的沉默,背负着难以言说的伤痛与遗憾。
故纸堆深处,重霾弥漫。
而窥见一角的他,此刻只觉得寒意彻骨,却又仿佛触摸到了这座庞大城市、这个悠长时代之下,最深沉的脉搏与悲凉。
下一步,又会揭开怎样的真相?等待他的,究竟是救赎,还是更深的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