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头,送到医院的时候,人就已经不行了。抢救无效,半小时前…确认死亡。”
陈志强的声音,低沉、清晰、字字如冰锥,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酷,又裹挟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鄙夷,狠狠凿穿了病房里凝固的寂静,也凿穿了陈默刚刚在剧痛和绝望中勉强撑起的一丝意识屏障。
死亡。
这两个字,像两柄淬了剧毒的冰刃,精准无比地刺入陈默心脏最深处那个刚刚被“伤害致死案”撕开的血洞,然后,猛地旋转搅动!
“嗡——!”
巨大的轰鸣瞬间在陈默的颅腔内炸开!眼前原本惨白模糊的天花板骤然扭曲、旋转、碎裂!化为一片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黑暗旋涡!耳朵里所有的声音——监护仪刺耳的警报、护士焦急的呼喊、队长沉稳的追问、甚至他自己粗重痛苦的喘息——在刹那间被抽离、拉远,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真空!
他感觉不到后背撕裂般的剧痛了。
感觉不到喉咙火烧火燎的干渴了。
感觉不到冰冷的液体正一滴滴流入他的血管。
所有的感官,所有的知觉,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都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加庞大、更加冰冷、更加彻底的东西碾得粉碎!
死了?
阿满…死了?
那个蜷缩在破败巷尾、满身伤痕、眼神空洞绝望的少女…
那个在寒夜里痛苦呛咳、痉挛颤抖、干咽下药片的女孩…
那个在风雪中瑟瑟发抖、被滚烫的热汤灼伤嘴唇也要拼命吞咽的可怜虫…
那个在赵四污言秽语和粗暴撕扯下发出凄厉尖叫、最终举起沉重秤砣砸下去的…被逼到绝境的灵魂…
死了?
半小时前…就在他躺在这冰冷的病床上,忍受着手术后的剧痛和警察的盘问时…就在他还在徒劳地、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为她辩解、嘶吼着“她是被逼的”那一刻…
她…已经…死了?
陈默的身体猛地绷直!像一张被拉到极限、即将断裂的弓!随即,所有的力量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殆尽。他直挺挺地瘫软下去,重重砸在坚硬的病床上,连一丝最轻微的颤抖都没有了。
他的眼睛依旧睁着,浑浊的瞳孔却彻底失去了焦距。没有泪水,没有痛苦,没有绝望,甚至没有一丝活人的光彩。那里面只剩下一种死寂的、空洞的茫然,如同两口被彻底抽干了水的枯井,倒映着天花板上惨白冰冷的灯光,也倒映着床边那两张写满了不同情绪、此刻却同样惊愕的脸——队长微蹙的眉头,陈志强眼中那冰冷的、仿佛被印证了某种预言的鄙夷。
“病人血压骤降!心率异常!快!推抢救车!准备肾上腺素!”护士尖锐的呼喊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杂乱的脚步声瞬间涌进狭小的病房。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在模糊的视野边缘晃动。冰冷的器械触碰皮肤。针头刺入血管带来短暂的刺痛感。冰凉的液体被快速推入身体…
陈默感觉不到。他像一个被彻底剥离了灵魂的空壳,漂浮在一片无边的、无声的、冰冷的黑暗里。那黑暗并不纯粹,里面不断闪过破碎的光影:阿满蜷缩在车斗角落、裹着旧棉衣、只露出一双惊恐眼睛的画面;她捧着滚烫的豆浆碗、小口啜饮时苍白的侧脸;雪夜里,她那只冰凉僵硬、却轻轻贴在他后腰上的手;最后,是秤砣落下前,她那双被巨大恐惧和绝望彻底吞噬、只剩下冰冷空洞的、如同凝固寒潭般的眼睛…
这些画面无声地闪烁、旋转、碎裂,最终都化为一片灰烬,沉入那无边的死寂黑暗。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在不断地向下沉坠。没有痛苦,没有挣扎,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和冰冷。这冰冷如此熟悉,就像秀云走后的那些漫漫长夜,就像儿子决绝转身、摔门而去时灌进屋子里的穿堂风。它如影随形,早已浸透了他的骨髓。这一次,不过是更深,更彻底。
或许…这样也好。
他太累了。
累得再也走不动一步。
累得再也承受不起任何一次“错过”带来的沉重。
累得…只想沉沉睡去,在这片永恒的、冰冷的黑暗里。
“…爸?”
一个极其陌生、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的颤抖的声音,极其微弱地,似乎穿透了那片厚重的黑暗,钻进了陈默彻底封闭的意识边缘。
爸?
谁在叫?
是志强吗?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粒微尘,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就迅速沉没在无边的冰冷和疲惫中。儿子…那个西装革履、眼神冰冷、站在病房门口宣判阿满死亡的儿子…他怎么会叫自己“爸”?一定是听错了。
意识继续向下沉坠,沉向那没有光、没有声音、也没有痛苦的深渊。
“滴——滴——滴——”
监护仪规律的鸣响,重新成为病房里唯一清晰的声音。
陈默直挺挺地躺在惨白的病床上,像一个被抽空了填充物的破旧玩偶。氧气面罩扣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在透明的罩壁上留下一小片转瞬即逝的白雾。浑浊的眼睛空洞地睁着,望着惨白的天花板,没有任何焦距,也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
后背的剧痛似乎被药物暂时压制,只剩下一种沉重的、深远的麻木感。腰椎被固定着,身体被约束带轻柔地束缚在床板上,动弹不得。这反而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全”——一种无需再挣扎、无需再负责、也无需再面对任何“错过”的、彻底放空的“安全”。
护士小杨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动作熟练地检查他手臂上的留置针和输液管。她看着陈默那双彻底失去了神采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拿起棉签,沾了点温开水,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他干裂出血的嘴唇上。
清凉湿润的感觉传来。陈默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如同叹息般的“嗬…”气音。除此之外,再无反应。仿佛那具躯体还维持着基本的生命体征,但里面的灵魂,早已随着那句“确认死亡”,飘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病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陈志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边,隔着一段距离,冷冷地看着病床上那个如同活死人般的父亲。
他身上那件沾了雪泥的深灰色羊毛大衣已经脱掉了,只穿着笔挺的深色西装和衬衫。头发依旧一丝不苟,但眉宇间那层寒冰似乎消融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无法排遣的疲惫和一种更加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沉重。他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印着医院抬头的文件袋。
护士小杨看到他,轻轻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陈志强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陈默那张枯槁、毫无生气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里,冰冷依旧,但似乎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他抿了抿薄薄的嘴唇,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病房门口,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
护士小杨看着陈志强离开的方向,又看看病床上毫无反应的陈默,再次叹了口气,轻轻拉上了病房厚重的门。
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和监护仪单调的“嘀嗒”声中缓慢流淌。窗外的天色,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由灰白渐渐转为一种更加深沉的铅灰。黄昏将至。
陈默的意识依旧漂浮在那片冰冷的、无声的黑暗里。他拒绝思考,拒绝感受,只想彻底沉没。
然而,一些破碎的、不受控制的片段,却如同顽固的水鬼,时不时从黑暗深处伸出手,将他即将沉没的意识猛地向上拽起一瞬。
——那粒掉在雪地上、泛着微弱白光的止痛片…他当时为什么没有立刻捡起来?如果捡起来了,她是不是就不会多吃那一粒?是不是就不会药物过量?是不是…就还有救?
——赵四带着黄毛青皮围上来时,他为什么只会懦弱地哀求?如果当时他再强硬一点,再拼命一点挡在车斗前…是不是就能阻止他们撕开篷布?是不是就不会把她逼到那个举起秤砣的绝境?
——甚至更早…在那个寒冷的清晨,在破败的巷尾,他为什么要“多走那一步”?为什么要递出那个烤红薯?为什么要收留这个来路不明、满身麻烦的“祸害”?如果当时他像往常一样,麻木地、视而不见地推着车绕开…她或许会冻死、饿死,或者被其他人捡走…但至少,不会因为他,死得如此惨烈,如此…屈辱…
每一个“如果”,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他早已麻木的心头反复切割、研磨,带来一种迟来的、却更加深沉的钝痛。每一次“如果”带来的短暂清醒,都伴随着巨大的负罪感和一种被命运彻底嘲弄的无力感。
他错了吗?
他“多走那一步”,错了吗?
他想抓住一点微光,填补生命里那些巨大的、冰冷的空洞…错了吗?
为什么每一次伸出手,抓住的,都是更深的绝望?都是更冰冷的“错过”?
秀云…儿子…阿满…
巨大的疲惫和一种彻骨的冰冷,再次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这些挣扎的碎片意识重新拖回黑暗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一天。
病房的门再次被轻轻推开。这次进来的只有护士小杨一个人。她端着一个白色的搪瓷盘,里面放着消毒棉球、药瓶和新的敷料。
“陈伯,该换药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职业性的温和。
陈默依旧毫无反应,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
小杨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在他身上的薄被,解开固定带,然后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地掀开覆盖在他后腰伤口上的敷料。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血腥和药味的特殊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冰凉的消毒棉球轻轻擦拭着伤口周围的皮肤。陈默的身体极其轻微地绷紧了一下,随即又彻底放松下去,仿佛那具躯体已经不再属于他。
小杨的动作非常熟练而轻柔。她一边换药,一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陈默诉说:
“…那个小姑娘…阿满…真可怜…”
“…送到抢救室的时候,浑身冰凉,血压都快测不到了…”
“…洗胃…插管…强心针…医生护士折腾了好久…”
“…最后…心跳还是停了…”
“…唉…那么小的年纪…遭了那么多罪…到头来…”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真实的惋惜和沉重,“…法医说…就算没有药物过量…她身上那些旧伤…内里的亏空…也早就熬干了…能撑到那天…已经是…奇迹了…”
护士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但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铅块,精准地砸在陈默漂浮于黑暗中的意识上。
浑身冰凉…
血压测不到…
心跳停了…
这些冰冷的医学词汇,残忍地具象化了“死亡”的过程。
旧伤…内里的亏空…熬干了…奇迹…
原来…她早已是一盏油尽灯枯的残灯。他递过去的那个烤红薯,他提供的那个移动的屋檐,他笨拙的庇护和那几粒药片…不过是让这盏残灯在彻底熄灭前,短暂地、微弱地跳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无可挽回地…熄灭了。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酸楚,毫无征兆地冲破了陈默那层自我封闭的麻木屏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这声音如此嘶哑,如此破碎,仿佛是从灵魂最深处硬生生撕裂出来的!
紧接着,一直僵硬如木偶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带动着身下的病床都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后背的伤口在颤抖中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却浑然不觉!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迟来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如同无数冰冷的钢针,瞬间穿透了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眼泪,滚烫的、浑浊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毫无征兆地从他那双空洞了许久的、浑浊的眼睛里疯狂涌出!瞬间浸湿了鬓角花白的乱发,洇湿了头下洁白的枕套!那不是痛哭流涕,而是无声的崩溃,是压抑到极限后的彻底决堤!泪水顺着深刻的皱纹肆意流淌,流过他枯瘦凹陷的脸颊,流过他剧烈颤抖、无声开合着的干裂嘴唇,最终滴落在冰冷的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
护士小杨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了一跳!手里的消毒棉球差点掉在地上。她看着陈默无声崩溃、泪流满面的样子,看着他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看着他眼中那如同深渊般的巨大痛苦,心头发紧,鼻子一酸,眼眶也瞬间红了。
“陈伯…陈伯…你别这样…”她有些手足无措,只能放下手里的东西,轻轻按住陈默颤抖的肩膀,试图给予一点微不足道的安抚,“…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你要挺住啊…”
都过去了?
陈默在泪水的模糊中,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字。
秀云咳血的手帕…儿子摔门而去的背影…阿满举起秤砣时那双冰冷的眼睛…雪地上刺目的暗红…护士那句“确认死亡”…还有儿子站在门口,那冰冷鄙夷的眼神和他那句宣判…
一幕幕,一帧帧,如同最锋利的刀片,在他心头反复切割。
“你这种人,就该一个人烂在泥里!”
儿子那冰冷鄙夷的声音,如同淬毒的诅咒,再次在他耳边清晰地响起。
一个人…烂在泥里…
巨大的悲怆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颤抖得更厉害了,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泪水更加汹涌地涌出,混合着鼻涕和口水,狼狈不堪地糊了满脸。他想蜷缩起来,想把自己藏进地缝里,可身体被固定着,连这个卑微的愿望都无法实现。他只能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在冰冷的病床上,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任由那迟来的、撕心裂肺的悲伤,将他彻底撕碎、吞噬。
护士小杨看着他这副样子,心头酸楚更甚。她默默地拿起纸巾,动作极其轻柔地擦拭着他脸上汹涌的泪水,如同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陪在床边,感受着这个枯瘦老人身体里那如同火山爆发般、却又被死死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巨大悲鸣。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着,透不出一丝星光。病房里惨白的灯光,映照着病床上那个无声崩溃、泪流满面的佝偻身影,和他身边那个默默擦拭泪水的年轻护士。
时间,在无声的泪水和沉重的悲伤中,凝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