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流干了。
像一口被彻底汲干了水的枯井,只剩下干涸龟裂的井壁,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汹涌。
陈默直挺挺地躺在惨白的病床上,身体不再颤抖,只剩下一种深重的、浸透骨髓的疲惫和冰冷。护士小杨早已离开,病房里重归死寂,只剩下监护仪那单调的“嘀…嘀…”声,像冰冷的秒针,一格一格地丈量着这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时光。脸上被泪水冲刷过的皮肤紧绷着,干裂出血的嘴唇微微张着,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灼痛。浑浊的眼睛依旧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但那份空洞里,似乎沉淀下了一些更沉重、更死寂的东西。
他不再去想“如果”。
“如果”是世上最无用的刀子,只会一遍遍凌迟早已破碎的心。
阿满死了。
被他“多走那一步”捡回来的“祸害”,最终因他而死。
这就是冰冷的现实。是他用尽全力也无法改变的“错过”。是他命中注定的诅咒。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沉下来,铅灰色的厚重窗帘缝隙里,透不进一丝天光。只有病房里惨白的日光灯管,恒定地散发着冰冷的光线,照亮这片小小的、如同坟墓般的囚笼。
后背的伤口在止痛药效过后,重新泛起阵阵沉闷而深远的钝痛,如同被一座冰山缓慢地压着。腰椎的固定带束缚着他,让他连翻身都成了奢望。护士小杨中间进来过一次,沉默地帮他翻了身,重新垫好防褥疮垫。她看着陈默那双彻底失去神采、如同蒙尘玻璃珠般的眼睛,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最终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动作更加轻柔了些。
“陈伯,”她一边整理着被子,一边低声说,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那小姑娘…阿满…的…后事…分局那边通知了殡仪馆…暂时存放在那边…说是等案子彻底结了…”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你要是…心里实在难受…等能下地了…去看看她?”
后事…殡仪馆…案子结了…
这些冰冷的词汇像针一样刺在陈默麻木的神经上。去看她?去看那个躺在冰冷铁匣子里、再也不会惊恐、不会呛咳、不会痛苦的小小身体?去看他亲手“捡”回来的、最终又被他“送”走的…因果?
一股巨大的悲怆和一种深沉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闭上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呜咽般的抽气声,身体控制不住地又剧烈颤抖了一下!
护士小杨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赶紧按住他的肩膀:“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不想了!咱不想了!好好养伤!啊?”她语气带着安抚,匆匆结束了这个话题,检查了一下输液管,便快步离开了病房。
病房重归死寂。
陈默睁着眼,望着惨白的天花板。这一次,眼前不再是阿满那双绝望空洞的眼睛,而是殡仪馆那惨白冰冷的停尸间…铁匣子…毫无生气的、青白的小脸…还有儿子陈志强站在门口,那冰冷鄙夷的眼神,和他那句宣判般的“确认死亡”…
儿子…
陈默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被彻底钉在耻辱柱上的感觉,如同冰冷的毒藤,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志强…他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他一定更加鄙夷自己这个父亲了吧?卷进命案,和一个“来路不明”的“祸害”死在一起…这简直是给他这个城市精英脸上抹黑!是他人生的污点!他恨不得跟自己彻底划清界限吧?
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像一截被遗弃在荒原上的朽木,正在这冰冷的病房里,一点点风干、腐烂。也许…就这样烂掉…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
星辉科技大厦,如同这座城市钢铁森林中拔地而起的一柄利剑,通体的玻璃幕墙在城市的霓虹灯海中反射着冰冷而璀璨的光芒。
顶层,一间视野开阔的独立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车水马龙、流光溢彩的繁华夜景,与室内简约冷硬的装修风格形成鲜明对比。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皮革和淡淡雪茄的味道。
陈志强坐在宽大的黑色真皮办公椅里,身体微微后仰,捏着眉心。昂贵的定制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只穿着挺括的白色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和一块低调奢华的腕表。他面前的实木办公桌上,摊开着几份文件,旁边放着一个半满的咖啡杯,早已冷透。
他脸色有些疲惫,眼睑下方带着淡淡的青色阴影。白天分局里的场景,父亲在病床上无声崩溃泪流满面的样子,还有法医报告上那冰冷的“确认死亡”几个字,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心头。他试图用工作来驱散这些画面,但效果甚微。
桌上的内线电话突然响起,红色的指示灯闪烁。
陈志强深吸一口气,迅速收敛起脸上的疲惫,按下了接听键,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不容置疑:“说。”
“陈总,”助理小郑干练的声音传来,“城东分局刑侦大队的张队长来了,说想见您一面。没有预约。”
张队?陈志强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案子不是初步定性了吗?阿满也…他来找自己做什么?关于父亲?
“请他到小会议室。”陈志强沉声道,随即挂断电话。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脚下是万丈红尘,霓虹闪烁,车流如织。这繁华璀璨的夜景,此刻却像一张冰冷的、巨大的网。他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口,镜子里映出一张冷峻、疲惫,却依旧保持着精英姿态的脸。他必须打起精神,无论面对什么。
小会议室里,灯光柔和。张队已经等在那里,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深蓝色警服,大檐帽放在手边的会议桌上。他坐姿端正,腰背挺直,锐利的目光在陈志强推门进来的瞬间便投了过来,带着一种审视和探究。
“张队,这么晚,辛苦了。”陈志强走过去,主动伸出手,语气客气而疏离。
“陈总,打扰了。”张队起身,与他握了握手,手掌宽厚有力,“案子有些新情况,需要跟你沟通一下,也关系到令尊。”
两人落座。陈志强示意助理倒水,随即目光沉静地看向张队:“张队请讲。”
张队没有绕弯子,开门见山:“是关于阿满的。”
陈志强的心猛地一沉。阿满?不是已经死了吗?他不动声色,只是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法医在阿满指甲缝里提取到的生物组织,经过DNA比对,”张队的声音低沉而平稳,目光却紧紧锁住陈志强的脸,“与死者赵四的DNA不匹配。”
陈志强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惊愕!不匹配?怎么可能?!当时现场混乱,阿满激烈反抗,指甲缝里怎么可能没有赵四的皮屑组织?除非…
“另外,”张队继续说道,仿佛没有看到陈志强那一闪而逝的惊愕,“现场勘查在距离三轮车三米外的一个雪堆下,发现了一粒被踩扁的、完整的布洛芬缓释胶囊。这粒胶囊的铝箔包装,与我们在车斗里找到的、陈默购买的那板止痛药的外包装完全一致。”
一粒…完整的胶囊?被踩扁在雪堆下?
陈志强的脑子飞速转动!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阿满很可能并没有吃掉那两粒药!至少,没有全部吃掉!有一粒在混乱中掉出来,被踩进了雪里!那么…她胃里检测出的超量药物…来源就有问题!
巨大的疑云瞬间在陈志强心头升起!他之前因为巨大的冲击和固有的偏见,几乎全盘接受了那个“药物过量导致死亡”的结论!现在想来,疑点重重!一个被逼到绝境、奋起反抗的女孩,怎么会突然药物过量到濒死?时间点太巧合了!
张队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捕捉着陈志强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凝重:
“陈总,这些细节目前还在内部核实阶段,没有对外公布。那个叫阿满的女孩…送到医院时的情况确实非常危险,深度昏迷,呼吸循环衰竭,药物反应极其严重…但…抢救并没有停止。”
陈志强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
“她没有死?!”这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但他死死地咬住了牙关,硬生生将震惊压了下去!只是放在桌面上的手,不受控制地握紧成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张队看着陈志强眼中那瞬间爆发的巨大震惊和难以置信,缓缓地点了点头,眼神极其复杂:“没有当场死亡。但情况…极其危重。送到抢救室后,医生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药物中毒,加上身体长期极度虚弱,内环境紊乱,多脏器功能衰竭…抢救过程…非常艰难。人现在还在ICU,深度昏迷,靠机器维持基本生命体征…能不能挺过来…医生说…希望渺茫。”
希望渺茫…
这四个字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陈志强心头刚刚燃起的那一丝难以置信的火苗。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更加沉重的复杂情绪。没死…但生不如死?一个植物人?一个需要靠机器维持的、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弱火苗?
为什么?为什么张队要告诉他这些?为什么要对一个“嫌疑人”如此关注?仅仅因为她是父亲收留的人?还是…这案子背后,还有更大的隐情?
“张队,”陈志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您告诉我这些…是为什么?案子…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阿满防卫过当致人死亡,自身也因药物过量导致严重后果…”他顿了顿,艰难地补充道,“…虽然,她可能没有吃那么多药…”
“防卫过当致人死亡,这一点基本可以认定。”张队接口道,语气肯定,“但药物的来源和剂量,是案件量刑的重要考量因素,也关系到她当时是否具备完全刑事责任能力。更重要的是,”张队的目光变得异常锐利,如同手术刀般刺向陈志强,“法医在阿满体内,检测到了另一种成分。”
“另一种成分?”陈志强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一种…市面上很难搞到的、强效镇定剂成分。”张队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下气音,却带着千钧之重,“成分非常微量,混合在过量的布洛芬里,很难察觉。但正是这种强效镇定剂,在极短的时间内深度抑制了她的中枢神经和呼吸循环,才导致了那种濒死的假象和后续的危重状态!”
强效镇定剂?!
陈志强只觉得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窜了上来!这不是意外!这根本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谋杀!有人要阿满死!而且是要她死在混乱的现场!死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在“正当防卫”之后“药物过量”的合理外衣之下!
是谁?!赵四的同伙?追债的?还是…阿满身上那些“旧伤”的源头?!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瞬间席卷了陈志强!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冰冷的会议桌桌面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盯着张队,眼神锐利如刀:“张队!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伤害致死案了!这是谋杀!有人要灭口!”
“我知道。”张队也站起身,表情异常凝重,“所以,这个消息目前被严格封锁。阿满还活着的消息,只有极少数参与抢救的核心医护和我们专案组几个人知道。她被严密保护在ICU特护病房,身份信息也做了特殊处理。对外,我们依然维持之前的通报——嫌疑人阿满抢救无效死亡。”
他走到陈志强面前,目光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陈总,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父亲陈默,是这起案件目前唯一能提供关键线索的目击者!他当时虽然倒地不起,但他听到了!看到了!他可能知道是谁最后接近过车斗!是谁有机会下药!阿满能不能活下来,案子能不能水落石出,揪出背后真正的黑手…你父亲的态度和回忆,至关重要!”
陈志强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奔涌。父亲…那个躺在病床上、如同活死人般、被他鄙夷宣判了“死亡”的父亲…竟然是唯一的钥匙?
“他现在的情况…”张队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情绪非常不稳定。我们白天去问话,他几乎崩溃。现在告诉他阿满还活着,但随时可能真的死去…我怕他承受不了这个刺激…再次…”
张队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一个刚刚经历巨大悲恸、身体又遭受重创的老人,再给他一个希望,一个更大的绝望悬在希望的尽头…这无异于一场残酷的折磨。
陈志强沉默了。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脚下璀璨而冰冷的城市夜景。父亲枯槁绝望的脸,阿满在车斗深处惊恐的眼睛,赵四倒下的身影,那柄沾血的秤砣…还有张队口中那个潜藏在暗处、心狠手辣的“灭口者”…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激烈冲撞。
许久,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张队,眼神里那份属于城市精英的冷静和决断重新凝聚,如同淬火的寒冰。
“我去跟他说。”陈志强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现在就去。”
---
医院走廊的灯光,永远是一种惨淡的、令人心头发冷的白。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
陈志强脚步沉稳地走在前面,昂贵的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晰而冷硬的回响。张队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
两人停在陈默病房的门口。厚重的房门紧闭着,像隔开了两个世界。
陈志强深吸一口气,手放在冰冷的门把手上。他停顿了一秒,似乎在积聚某种力量,又像是在做最后的心理准备。然后,他轻轻推开了门。
病房里,依旧是那惨白的光线,那单调的“嘀嗒”声。陈默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直挺挺地躺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如同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护士小杨正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手里拿着一本杂志,但显然没看进去,目光担忧地看着病床上的老人。听到门响,她立刻站了起来,看到是陈志强和张队,脸上露出一丝紧张。
陈志强对她微微颔首,示意她可以离开。护士小杨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毫无反应的陈默,又看了看陈志强那张冷峻而凝重的脸,最终轻轻点了点头,无声地退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病房里只剩下父子二人,和站在门边的张队。
陈志强一步步走到病床边。他的身影挡住了部分灯光,在陈默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他低下头,看着父亲那张枯槁、毫无生气的脸,看着他浑浊空洞的眼睛。几天前他站在这里宣判阿满“死亡”时,父亲那崩溃泪流的样子,瞬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一股巨大的酸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猛地堵住了陈志强的喉咙。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准备好的那些冷静的、分析案情的、告知真相的话语,此刻竟如此难以启齿。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在病床前显得有些僵硬。时间在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只有监护仪的“嘀嗒”声固执地响着。
终于,陈志强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缓缓俯下身,靠近陈默的耳边。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艰涩的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爸…”
他叫出了这个陌生而沉重的称呼。
“阿满…”
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字。
“…她没死。”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毫无征兆地、狠狠地劈进了陈默那片死寂的意识深渊!
陈默那双空洞了许久、如同蒙尘玻璃珠般的眼睛,在听到“阿满”两个字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当“她没死”三个字清晰地钻进耳膜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如同被强光刺痛的猫眼!
随即,那具如同枯木般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带动着病床发出“咯吱”的声响!他猛地侧过头,浑浊的眼睛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住了近在咫尺的儿子陈志强的脸!那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茫然,以及一种被深埋的、名为“希望”的火焰被瞬间点燃后、又被巨大的恐惧死死压住的、极其复杂而痛苦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