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发苦,像一层粘稠的、冰冷的膜,死死糊在口鼻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刺痛。后背那持续不断的、深沉的钝痛,如同有座冰山在缓慢融化,寒气丝丝缕缕地渗透进骨髓深处。更清晰的是腰以下的部位——一片沉重而陌生的麻木,仿佛那截躯体不再属于自己,只是一段被遗忘的、毫无知觉的朽木。
陈默直挺挺地躺在惨白的病床上,腰椎被坚硬的固定带紧紧箍着,动弹不得。导尿管带来的异物感和隐约的胀痛,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身体某个部分功能的丧失。护士小杨刚刚来过,动作轻柔地帮他翻了身,检查了臀部的皮肤,又擦拭了导尿管连接处那个悬挂在床边的、半满的淡黄色尿袋。她的动作很专业,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陈默避开了她的目光。那怜悯比疼痛更让他难以承受。
他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惨白的灯光恒定地亮着,刺得他眼睛发酸。但他没有闭上。闭上眼,那些画面就会更加清晰地扑上来——雪地上刺目的暗红,秤砣冰冷的边缘,阿满那双被巨大恐惧彻底吞噬、只剩下冰冷空洞的眼睛…还有儿子陈志强俯在耳边,那句如同惊雷般的“她没死”,以及紧随其后、更沉重的“随时可能没了”。
希望和绝望,像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着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反复撕咬。阿满还活着,在冰冷的机器下挣扎,像一盏随时会熄灭的残灯。而他,躺在这里,如同一具被钉在床板上的活尸,连去看她一眼都成了奢望。腰椎的伤…那医生含糊其辞的“压迫”、“恢复期”、“功能影响”…像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心头。瘫痪?他不敢深想。如果连这具破败的躯壳都彻底废掉,他还剩下什么?一个彻底腐烂在病床上的累赘?一个印证儿子那句冰冷诅咒的活标本?
“你这种人,就该一个人烂在泥里!”
志强那冰冷鄙夷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再次清晰地刺入脑海。
一股巨大的悲怆和冰冷的绝望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身体下意识地想要蜷缩,想要对抗这无边无际的痛苦和屈辱,可腰椎的固定带和后背的剧痛像无形的锁链,将他死死地钉在原处!只能徒劳地绷紧脖颈和肩膀的肌肉,额角青筋暴起,汗水瞬间浸透了额头的碎发!
“呃啊——!”一声短促而嘶哑的痛吼,终于冲破了干裂的嘴唇!
“陈伯!陈伯!别动!千万别用力!”护士小杨刚走到门口,听到声音立刻冲了进来,看到陈默痛苦挣扎的样子,脸色一变,快步上前按住他剧烈起伏的肩膀,“放松!深呼吸!伤口会裂开的!不能激动!”
她熟练地检查着监护仪上骤然升高的心率和血压数据,又迅速查看他后背敷料是否有渗血。陈默在她的按压下,剧烈挣扎的动作渐渐平息,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和粗重痛苦的喘息。他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张着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无助。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护士小杨看着他这副样子,声音放得很轻,带着浓浓的无奈,“可再难受,也得忍着点…身体是自己的…腰椎的伤…唉…得慢慢养…急不得…”
她拿起毛巾,动作轻柔地擦拭着他额头和脖颈的冷汗。毛巾温热的触感带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慰藉,但转瞬即逝,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陈默无力地瘫软下去,闭上眼睛,任由那迟来的、撕心裂肺的疲惫将他彻底吞噬。烂在泥里…或许,这就是他唯一能走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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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CU病房外的走廊,灯光永远是一种刺目的、不近人情的惨白。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比普通病房更加浓烈刺鼻,混合着某种冰冷的金属器械气息,吸进肺里都带着沉重的寒意。巨大的玻璃观察窗外,厚重的窗帘隔绝了里面的大部分景象,只留下一条狭窄的缝隙,如同窥视地狱的门缝。
陈志强站在那扇巨大的玻璃窗前,高大的身影在冰冷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孤峭。他没有穿西装外套,只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领口一丝不苟,却掩不住眉宇间深重的疲惫。他的目光穿透那条狭窄的缝隙,落在里面那个被无数冰冷管线缠绕的、小小的身体上。
阿满躺在正中的病床上,像一片飘零在狂风巨浪中的枯叶。她的脸被巨大的呼吸面罩覆盖了大半,只露出紧闭的双眼和一点毫无血色的额头。浓密而凌乱的黑发被仔细地拢在无菌帽里。身上盖着薄薄的蓝色无菌被单,下面连接着各种颜色的管线——透明的输液管,淡黄色的引流管,还有几根更粗的、连接着旁边几台庞大而复杂的机器。那些机器屏幕上闪烁着不断跳动的数字和曲线,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嗡鸣,如同维持着生命运转的冰冷引擎。
一根粗大的气管插管从她的口中延伸出来,连接着呼吸机。透明的管道里,可以看到随着机器节奏而规律地进出肺部的白色雾气。每一次“呼”气,都带着一种沉重的、非自然的压力感。心电监护仪上,代表心跳的绿色线条起伏微弱,数字显示的心率在危险的边缘徘徊。
两个穿着严密蓝色无菌服、戴着口罩和护目镜的医护人员,如同包裹在防护服里的幽灵,无声地在病床周围忙碌着。一个仔细地记录着各种仪器的参数,动作精准而机械。另一个正俯身,用沾着消毒液的棉签,极其轻柔地擦拭着阿满那只露在被单外、插着留置针的苍白手背。那只手,瘦小,指关节微微凸起,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指甲修剪得很短,边缘圆润,但仔细看去,似乎还残留着一点难以清洗的、极其细微的暗红色污渍。
陈志强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只手上。那只手,曾经在冰冷的车斗里死死攥住滚烫的碗沿,曾经在风雪中轻轻贴在他父亲的后腰传递一丝微弱的暖意,也曾经…在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中,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攥住缠绕着麻绳的沉重秤砣,狠狠砸了下去…
而此刻,它只能无力地垂落着,任由冰冷的消毒液擦拭,感受不到任何温度,也做不出任何回应。
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如同冰冷的铅水,灌满了陈志强的胸腔。这个女孩,像一个被随意丢弃的破旧玩偶,承受了远超她年龄和生命的苦难,如今被冰冷的机器强行维系着一线几乎看不见的生机。而这一切的源头…他脑海中闪过父亲那张枯槁绝望的脸,闪过赵四那张狞笑的脸,闪过张队口中那个戴着“黑色皮手套”、如同幽灵般的灭口者…巨大的愤怒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
就在这时,ICU厚重的自动门无声地滑开。一个同样穿着严密无菌服、但没戴护目镜的中年男医生走了出来,他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疲惫而严肃的脸,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他是阿满的主治医生,李主任。
陈志强立刻迎了上去,目光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李主任看了陈志强一眼,眼神里带着职业性的凝重,微微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沙哑:“情况…没有好转。自主呼吸几乎消失,完全依赖呼吸机。中枢神经抑制太深,对外界刺激没有任何反应。肝肾功能指标持续恶化…药物造成的多脏器损伤,加上她原本就极度亏空的身体底子…”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陈总,说实话,她能维持到现在,已经是靠机器在强撑了。随时可能…出现不可逆的衰竭。”
“希望…还有多大?”陈志强的声音有些干涩。
李主任沉默了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医学上…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一丝希望。但从目前各项指标和她的基础状态看…希望非常渺茫。除非…有奇迹发生。”他的目光透过观察窗的缝隙,看了一眼里面那个毫无生气的女孩,“…或者,她本身有极其强大的、我们无法理解的求生意志。”
求生意志?
陈志强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看着玻璃窗内那个小小的身影,看着她身上连接的那些冰冷的管线,看着监护仪上微弱起伏的曲线。在那副被药物和创伤彻底摧毁的躯壳深处,是否还残留着一星半点不甘熄灭的火种?是否还在某个黑暗的角落,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
他不知道。
李主任拍了拍陈志强的肩膀,没再说什么,转身拖着疲惫的步伐离开了。走廊里只剩下陈志强一个人,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如同面对着一座沉默而冰冷的生死壁垒。窗内,是仪器单调的嗡鸣和生命垂危的寂静。窗外,是他沉重的呼吸和巨大的无力感。
他拿出手机,屏幕解锁,调出一个加密通讯软件,快速输入一行字:“目标生命体征持续恶化,医生评估希望渺茫。‘黑手套’线索推进如何?”
信息发出。他盯着屏幕,等待着。屏幕的冷光映照着他冷峻而疲惫的脸,也映照着玻璃窗上那个模糊而孤寂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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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分局刑侦大队的会议室,烟雾缭绕。白板上,那只红色的“黑手套”问号被画得更大,旁边延伸出几条新的线索箭头。
张队站在白板前,双眼布满血丝,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却依旧锐利如刀:“王黑子提供的‘黑色轿车’信息,是关键突破口!车型模糊,但‘黑色’、‘方盒子’、‘停驻片刻’这三点,结合案发时间地点,范围已经大大缩小!”
他转身,指向投影仪投射在幕布上的几张监控截图。画面是向阳路附近几个主要路口的抓拍,时间都集中在案发当天清晨雪停后不久。车流稀少,积雪覆盖的路面上车辆痕迹清晰。技术科的警员正在用红圈标记其中几辆黑色的、轮廓较为方正的轿车。
“技术科正在连夜筛查这个时段所有符合特征的黑色车辆,重点排查非本区域号牌、有短暂停留记录、以及…”张队的声音陡然加重,“车窗贴了深色膜、无法看清内部情况的!”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在座的刑警:“同时,对宏发拆迁队及其关联公司名下、或者与赵四有密切往来人员名下的所有黑色车辆,进行重点摸排!尤其是那些有改装记录、或者司机有戴手套习惯的!”
“明白!”众人齐声应道,气氛紧张而高效。
张队走到电脑前,调出另一份资料:“另外,对赵四生前最后几天的通讯记录、资金往来、活动轨迹的深度梳理,有发现!”
屏幕上显示出几笔异常的银行转账记录,金额不大不小,时间就在案发前三天。收款方是一个空壳公司的账户。
“这笔钱,来源不明,去向经过几次洗白,最终汇入境外。但操作手法很粗糙,留下了尾巴。”张队指着屏幕,“顺着这条线摸下去!看看赵四死前,到底在替谁干脏活!那个‘黑手套’,很可能就是这条线上的人!”
会议室里键盘敲击声、电话通话声、快速讨论声汇成一片。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疲惫,但眼神却异常专注。时间紧迫,对手隐藏在暗处,阿满命悬一线,每一个线索都弥足珍贵。
就在这时,张队的加密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起看了一眼,屏幕上跳出一条来自陈志强的信息:“目标生命体征持续恶化,医生评估希望渺茫。‘黑手套’线索推进如何?”
张队眉头紧锁,快速回复:“已有突破。‘黑手套’关联车辆筛查中,赵四资金线发现异常境外洗钱,正溯源。坚持住。”
信息发出。他放下手机,目光重新投向白板上那只巨大的“黑手套”问号,眼神更加锐利。必须更快!必须抢在死神前面,揪出那个藏在阴影里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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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辉科技大厦顶层的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如同流动的星河,璀璨而冰冷。
陈志强没有开主灯,只有办公桌上一盏孤零零的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他靠在宽大的皮椅里,电脑屏幕的冷光映照着他冷峻而疲惫的脸。屏幕上,不再是复杂的商业报表,而是一个打开的加密邮箱界面。
一份刚刚接收的、标注着“绝密-初步”的邮件附件被点开。里面没有长篇大论,只有几行简洁却触目惊心的文字:
“目标:宏发地产关联空壳公司‘信达商贸’。
资金流:赵四生前异常转账经此中转,流向境外离岸账户(开曼群岛)。
初步关联:该账户近三月有数笔大额资金注入,来源复杂,涉及境外赌场及不明私募。
异常点:信达商贸法人代表王某,名下登记有一辆黑色2019款奔驰G级越野车(牌照:滨A XXXX8)。该车特征:黑色,方正车型(符合‘方盒子’描述),全车深色隐私玻璃。案发时段,该车GPS轨迹显示曾短暂出现在向阳路区域(距案发地约800米),停留时间约5分钟。停留期间,GPS信号有约30秒异常中断(疑似信号屏蔽器干扰)。”
奔驰G级!黑色方盒子!深色隐私玻璃!案发时段出现在附近!GPS信号中断!
所有的关键点,瞬间指向这辆黑色的钢铁巨兽!
陈志强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找到了!那个“黑手套”的座驾!
他猛地坐直身体,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将这份报告的关键信息迅速转发给张队的加密邮箱。同时,他拿起桌上的手机,拨通了一个只储存号码、没有名字的加密电话。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通。对面没有任何声音传来,只有细微的电流杂音。
“目标锁定。黑色奔驰G级,牌照滨A XXXX8,信达商贸王某名下。案发时段轨迹吻合,GPS有异常中断。”陈志强的声音低沉、冷静,如同淬火的寒冰,没有一丝波澜,“请求启动‘暗影’级实时追踪与深度背景挖掘。我要知道这辆车案发后每一分钟的去向,车上每一个人的身份,以及信达商贸和宏发地产背后,所有能挖出来的、见不得光的东西!”
电话那头依旧沉默着。几秒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咔哒”声。通话被切断。
陈志强放下手机,身体重新靠回椅背。他关闭了电脑屏幕,办公室里只剩下台灯那一点昏黄的光晕。他仰起头,望着落地窗外那片璀璨而冰冷的城市霓虹,眼神锐利如鹰隼,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光影,仿佛要刺破那隐藏在繁华背后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窗玻璃上,映出他冷峻的侧影,如同蛰伏在夜色中的猎豹,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时机。
暗影,已经启动。